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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榔头吃过泡饭,加披一件外套,空着袖管,坏手掩在衣襟里。宋没用扶他,感觉他皮肤滚烫。他抖掉她的手,慢吞吞走出弄堂,叫一辆黄包车。坐稳了,嘘一口气,朝女儿努努嘴。宋没用也上来,靠边坐,并拢双脚,手插在大腿间。

榔头是外头跑惯的,闭门数月,早已憋坏。在风里吹了半程,疼痛稍轻,生出点气力,对车夫道:“小兄弟,新手吧?老哥教教你,车杆子往上提,脚头就轻了。老哥我是专门拉洋人的。从苏州河石拱桥下坡,可以连人带车飞起来。上坡吃力些,让小瘪三们帮忙推推,散几只铜钿。不要舍不得,你还年轻,往后日脚长了,才晓得省力的好。”

等了等,车夫不理。他扭头对女儿道:“上医院是最容易被‘斩’的。我没做洋人生意时,经常拉人上医院。尤其生大毛病的人,急吼吼的,随便你开价。我反而搭搭架子,假装听不见,过一歇歇才说:‘做啥?上医院?啊——两只洋。’”榔头翻起眼白,演给女儿看。宋没用笑了。“医院里头啥人都有。挨枪子的,撞电车的,吞鸦片自杀的。还有在工厂上班,一只手卷进机器里的呢,五根指头全没了。啧啧。”

宋没用又笑。父亲很久没和她说这么多话了。天底下的事,他样样懂,上海话又地道。他命令三个孩子,在家讲上海话。宋没用乡音重,不敢在他面前开口。此时见他兴致高,便轻声道:“爸,我能不能跟二姐一样,去当娘姨,领点市面。”

榔头一怔,“过几年吧,等你大了,让孃孃给你介绍人家。”宋没用不知孃孃是谁,嗯一声。榔头想起姘头了。等到幺女长大,俩人是否还能好着。他有过十来个女人,在她身上花钱最多。数日前,他让二丫头告诉她,家中有事,暂不能见,她也没回话。不会另有花头了吧,这只白眼狼,小骚狐狸精。一念至此,他手腕大痛,浮出一背虚汗。便挂下脸,掩了掩衣襟。宋没用以为自己说错话,抿住嘴唇,左手掐掐右手。

到山东路,付钱下车。宋没用见一栋方正的建筑,赭褐色外墙,嵌了一排排落地钢窗。窗玻璃反着光,跟小太阳似的。门口候了一排黄包车,车夫们轧着三胡,觑着人进人出。榔头挺起胸,径直往里去。宋没用犹豫一下,又扶他,被甩开。

榔头走得慢,几次被人往来蹭碰。“×你妈,×你妈。”渐有火气。宋没用熏了一鼻子消毒水味,昏头昏脑起来。拱顶长廊,樱桃木雕花护墙,油光光的打蜡地板,每样都显得不真实。

一楼房间众多,皆挂了门牌,写了中英文字。几条看病队伍,歪歪扭扭拖长着。榔头吃不准,该排哪条队,停步骂女儿:“要你来干吗的?只晓得东望西望,没见识的东西。”宋没用诺诺,靠墙站。

少时,一名修女经过。榔头啐道:“洋鬼子。”修女扭头看他。他不禁欠欠身。修女踅回来,用声调古怪的中文道:“请问需要帮忙吗?”榔头不语。宋没用第一次挨近洋人,看清浅蓝眼珠子里,一丝一丝的虹膜。还有睫毛和汗毛,是近乎透明的金色。

修女抽抽鼻子,闻到了什么,上下睃视,指着他的右手。榔头捻一把脓水,扬起道:“坏了,坏了。”修女做个手势,引他们往左走。榔头拦住宋没用,“等等,”左手窸窣掏摸,摸出钱袋子,“帮我拿着,万一给洋鬼子偷去。你也别耍花招,里头多少钞票,我有数的。”宋没用接下,抱牢。

修女停在电梯前。榔头父女也停住,距她三四步。电梯门开。修女招两遍手,榔头和宋没用进去。启动时,宋没用吓坏了,双手抠住轿厢壁,眼睛盯着梯门上的指针。指针移一格,电梯停一次。

停过三次,出来。榔头见一条长椅,便命女儿坐,“你跟去干吗?帮不了手,还添乱。我马上出来的。你重要东西收收好。”宋没用捧紧钱袋,眼看他尾随修女,走入房间,这才挨着椅子边坐下。

这一层人少,偶有白大褂经过,皮鞋底嗒嗒作声。一只一只壁灯,从白墙上蜿蜒出去,至尽头,断在玻璃窗前。一扇阳光透入,楼梯闪光。栗色的红椿木扶手,盘旋而上,终至看不见。宋没用等得发闷,饿起来。饿过头,又犯困。便躺倒在长椅上,缩起两只脚。

她已很久没有睡整觉。榔头夜夜痛醒,詈骂婆娘。婆娘转而骂女儿。二丫头顶嘴,母女争吵,竟至动起手来。盆子,铲子,咣咣响。母亲奈她不得,掉头踢打小女儿,还拿鞋板甩她,“让你装睡,明天没得饭吃。”

此刻,拳脚落下,居然不痛。宋没用窃喜,一动不动。母亲骂将起来。骂一晌,忽道:“糟了,你爸死了。”宋没用惊醒,脑袋嗡嗡胀痛,不知身在何处。啊呀跳起来,左顾右盼,见钱袋子落在椅脚边。慌忙捡了,捏一捏,塞在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