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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看来,钱对父亲是多么重要。但了解父亲的人都知道,父亲的心里没有钱。

一天晚饭后,母亲给父亲说她们单位分了一个副高指标,让父亲托关系给她们领导说一下。父亲说有什么说的,轮到你就评,轮不到就别评,说什么。母亲说如果评上副高,一年就是将近四千元。父亲说四千元很重要吗?母亲说你是说四千元不重要?父亲说,说它重要就重要,不重要就不重要。知道四千元是个什么概念吗?是一次感冒,一次阑尾炎,一次失火,一次被盗。母亲说纯粹是混账逻辑。父亲说你就操心给学生把课上好就行了,别再整天钱呀钱的。老祖先早就说过,平为福。如果平顺,我们的那几个工资足够花了。如果我不嫖风,你不养汉,没有灾,没有病,儿子出息,日子太平,就我们现在的工资,我都觉得花不完了。母亲说,嗨,你吹牛真不怕把鼻子吹歪,把牙吹掉,把嘴吹豁,就你那几个瘦钱儿,还敢说够花了。如果不是碰上本大娘,如果换了别人,你怕连给人家买化妆品的钱都不得够,还敢说够花了。父亲说是啊,我也说的是这个道理啊,就是我命大啊,好老婆就是钱啊,就是职称啊。好儿子也同样,老人不是说过么,养下儿子比我强,要它银钱做什么,养下儿子不如我,要它银钱又做什么。母亲说就你臭词多。父亲说这可是真理啊。假如你的儿子比你厉害,他会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假如你的儿子是个败家子,即便是你存下百万千万,他也会一晚上给你挥霍完。你说是不是这么一个理儿?母亲说如果儿子考上大学呢?如果儿子要出国留学呢?儿子总不能自己先给自己把学费挣好再去上大学吧?父亲说刘飞不是考上大学了吗,任利敏不是考上大学了吗,他们的父亲又出了多少钱呢?母亲说你的儿子能比上人家刘飞?能比上人家任利敏?(刘飞和任利敏是省上的文理科状元,学费被所招的大学免掉,另外当地政府还给他们奖励了几万元)也不瞧瞧自己。父亲说,那可不一定,我的儿子咋了?今年不是考上初中了吗,不是给你把一万元插班费省下了吗?一万元,不就是一级职称吗?既然今年能给我把一万元省下,谁说他就不会将来给我把几万元省下?父亲说这话时,嗓门特别大,我知道他是要我百分之二百地听见。母亲说那好吧,你就等着儿子给你把几万元省下吧,从今天起,我可是有几个花几个。父亲说对啊,就应该是这样啊,人挣钱就是花的,你也别太抠了,也买些高档衣服,也买些高档化妆品,再不要往脸上涂石膏(父亲一直把母亲的低档化妆品叫石膏)了,再不要为了一分钱和小摊小贩讨价还价了。

父亲这样说母亲,并不是说他就有多少“派”。但我不得不承认,父亲有些特别。

在他工作的那个机关大院里,谁不知道父亲是个土起来能够土得掉渣的土老帽,洋起来能够洋得让人胃里直泛酸的酷仔。有时候,父亲会把祖母从老家带来的棉袄、棉裤、棉鞋穿到单位上去,配以稻草一样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纯粹一个农民;有时候父亲又会西装革履,风衣领带,白脸净面,俨然一个特派员;更多的时候,父亲则是一身深蓝色休闲服,没有一点特别之处。

写到这里,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黄书包。随着这个黄书包的到来,一个平时再枯燥不过的父亲多少有了一些诗意。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这个小城第一个背黄书包上班的人。别人肯定十分羡慕,但在当时当地的商场是无法找到那种黄书包的。因为父亲的那个黄书包是当年他考上大学时一个同学送他的。父亲一直没有舍得用,一直保存着。只是不时在母亲不在家时,把它拿出来看看(这是我的猜测)。一次被我碰到了,父亲很有意思地看了我一眼,一脸的甜蜜,然后用一个现在市面上同样找不到的、上面绣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手帕把它重新包好,放进柜子。不知为何,有一天,父亲终于把它拿出来,每天背着它去上班,上街,会友,转书店,参加一些文学活动,去他兼职的大学上课。想想,一个略带忧郁的诗人模样的中年男子,背着印有“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黄书包有心没肝地在大街上闲庭信步,在校园里款款而行,走进教室,走进会场,黄书包里装着一本杂志,因为书包小,半截杂志就露在外面,人们看不到杂志的全名,只看见露在外面的“人民”二字。想想,那该是多么酷啊。谁能保证父亲的这一佩饰不会让一些感情丰富的女同胞怦然心动?说不定还有不少女孩子因此喜欢上父亲,狂热地给父亲写过情诗呢。真是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