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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大家不要笑话,我从来没有见父亲和母亲同床共枕过。父亲的书房里有一张单人床,每天晚上,父亲早早地洗漱一毕,就重重地关上书房的门,重得有点夸张,然后熄灯睡觉。时间一长,我还以为做夫妻的都是这样呢。可是我去姨母家,发现姨父和姨母总是睡在一张床上。一天早上,我和表妹莉娜起来,姨夫和姨母还睡着。表妹推开他们卧室的门,我看见,姨母的头在姨夫的左边,一只脚却在姨夫的右边。这是多么让人羡慕啊。回来后,我就建议父亲和母亲在一块睡。不想父亲说,夫妻分床睡,能活一百岁。我问为什么,父亲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我说我现在就想知道。父亲说,你母亲打鼾,吵得我根本睡不着。母亲说,别诬蔑人。但也没见母亲有多恼。有一晚,我被一声门响惊醒,接着,听见父亲和母亲在说话,就悄声走出卧室,猛地推开客厅的门(我们是穷人,没有大房子,二室一厅,卧室归我,书房归父亲,母亲就只好屈居客厅)。拉亮灯,可是床上只有母亲一个人。真让人纳闷。第二天上课时,我一直在想,昨晚明明听见父亲和母亲在说话呢,怎么进去却只有母亲一个人?

后来读了父亲的文集,才知这种生活方式并不是他的初衷。他曾非常神往地描述过古人:“自起移灯为君照,绫罗帐里剪参差”,“胜游朝弹袂,妙语夜连床”及“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情景。那么,这种格局是从什么时候形成的呢?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每当母亲往死里打苍蝇时,父亲总要夺下母亲手里的家伙。父亲说请问你为什么要打死它?母亲说这还要问吗?父亲说既然你说不上来为什么,那就没有行凶的权利。母亲说那就请作家大人说一下为什么不能打死它。父亲说请你学学刑法,只有杀人犯才能执行死刑。母亲说原来你和苍蝇是一类么。父亲说我就和苍蝇是一类,咋了?说着,父亲会打开窗子,往出赶苍蝇,一边赶一边说,黑先生,既然我们太太不欢迎你,那就请你出去。可是黑先生却赖着不走。父亲并没有表现出多少不耐烦,反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都怪当初圈地时,你来迟了,如果你来得早一些,说不定这地盘就是你们的。那苍蝇继续和父亲捉迷藏,总是不往窗口飞。父亲就把另一扇窗子也打开,给苍蝇更大的出路。可是苍蝇实在太顽固了。父亲往往为了赶走一只苍蝇要弄出一身汗。

父亲并不是没有动过杀戒。一次,父亲午休时受到了一只苍蝇的骚扰。也活该那只苍蝇命尽,总是赖着不走,全不顾父亲苦口婆心地劝说。情急之下,父亲失了手,竟把这位黑先生给打死了。当那只苍蝇粘在墙上时,父亲手里的蝇拍就定在空中。父亲无法饶恕自己。父亲就那么站了很久。最后,父亲带着一声听不见的叹息上床午休。父亲躺是躺下了,可是再也难以入睡。这从后来他写的一首诗可以知道:

一只苍蝇

因为打扰了诗人的午休

被钉在

墙上

诗的题目是《悼词》。

父亲因为午休可以对黑先生开杀戒(尽管这是被动的),对我们母子就可想而知了。记忆中父母几次大的干戈都是因为父亲午休。来过我们家的人都知道,我们家有一则门告,是父亲用书法体在宣纸上写的:

各位上宾:

在下有午眠之嗜好,十二点半到两点半之间,请万勿敲门,得罪。

一天,我和父亲从外面回来,发现有人在门告上批了一行字:去你妈的。父亲立在批示下,给我说,知道吧,这位叔叔练过书法,而且是柳体。然后开门进屋。我不知是父亲真的没有生气,还是装的,他依然躺到阳台上晒太阳,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

据母亲说,在午休这个问题上,父亲现在的表现好多了。母亲说,那时他们还没有结婚,父亲还是一所乡下中学的穷教师。一次,她坐了一早上的车从县城大老远地赶去,父亲的门却在外面锁着。她想这天又不是休息日,父亲该到哪里去了呢?她去问父亲班上的学生,都说不知道。她就坐在学校门房里等。谁想就在打预备铃时,只见一个学生在开父亲的门。果然,不一会儿,父亲就从房子里出来了。母亲的心中自然又惊又气。居然还有这么严密的攻守同盟。可见,在这个问题上,父亲是向他的学生下了死命令的。后来,母亲把这件事向祖母告了状,祖母说,不要说是你,就是祖父也被父亲这样打发过好几次。祖母每次做些自己认为的好吃喝,总是舍不得吃,要让祖父给父亲拿一些。那次祖母给父亲带的是父亲爱吃的荞面碗坨。和母亲一样,祖父从老家走到学校,正好是中午,自然,父亲的房门是从外面锁着的。祖父无奈,就把那些东西从通风里扔进去。父亲肯定听见东西落地的声音,但是父亲没有起来看,也就不知道是祖父来。后来,父亲知道把祖父拒之门外,心中自然有些疼痛,就劝祖父今后再也不要来送东西了。可祖父还是来。父亲无奈,只好给祖父一个口令,让他到了门上,在发现门外没有人时,轻轻地咳嗽两声,一定要两声。可事实上祖父从此以后很少用这个口令。祖父心痛父亲,以后再要去父亲那里时,就半夜里动身,正好赶在父亲午睡前一刻把东西送到,然后迅速地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