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华尔滋(第6/15页)

一直到宴会结束,洋博士也没闹清在座的这位会长,是主人还是客人。

莉莉当然恼火,所长所长,你至于吗?如此保护国货?你什么时候有功夫驾临大饭店去瞅瞅,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们,干什么吃的?再说,你也没有必要当面给人家下不了台,弄不好,前功尽弃,我们后面的戏怎么唱下去呢?

“那也不能为了要他回请我们,明年去两个人到美国访问,就斯文扫地,坍史学所的台!”

“你实际上是为史学会创造条件,老头儿一子没花,大胡子已经被他抓得牢牢的了。”莉莉对我诉苦:“看看你这位老乡,尽帮倒忙。好容易谈得有了点门,他同意签个邀请学者访问的协议,以基金会的名义,两至三人,在美国活动两周,算起来我们还是挺赚的。”她预言,非砸不可,汪会长白拣了个便宜。

“怎么办?”所长那副字典面孔,哭丧着。

“依我,就给他找个妞--”莉莉未必敢想敢干,多少有些赌气。

所长直摇头,不敢说行,又不敢说不行。

9

幸亏只是一次笑谈,根本谁也没有当回事地过去了。

于是所长陪着立德尔到山东地界去寻踪访迹了,一行人到了山东,跑了一大圈,连当年那些教堂建筑物的遗址,也已不多见。可见时间最能磨平记忆中痛楚的创口,也不过百年岁月,并不十分遥远,这些挺丢中国人脸的“山东教案”和其它地方的教案,已经不大有人记得了,更少有人提起了。

但洋博士不断提出要求,希望找到与他外曾祖父有关的遗物,使他可以凭吊一番。所长和山东的几位同志也相当为难,譬如烟台、威海,还勉强对付,有些未被文革扫荡干净的宗教旧址,哪怕是一个尖的或是圆的屋顶呢?还可以让他发思古之幽情。至于穷乡僻壤,兵荒马乱,灾祸频仍,早就夷平得了无踪迹了。大胡子很奇怪,本世纪初叶的事嘛!怎么连点洋教的影子也不见了呢?

找不到什么遗址,那就降格以求,找些文物也行。立德尔提出了要求得到异教徒一把用过的大刀和一面绣有“毓”字的最早的义和团的团旗。

这个“毓”字,便是毓贤,毓大人了。他在山东任上,可没有少镇压过这些反抗的农民武装。1899年光绪二十五年,著名的义和拳领袖朱红灯、心诚和尚,在兰山、日照、即墨、沂州掀起反洋教、反侵略斗争,就是他会同德国侵略军剿灭的。年底,这两个起义首领在济南也是被他所杀害的。[7]

可是,中国这些善良的老百姓,也实在可悲,等到毓贤要收编他们,改拳为团,忘记了同伴的血和滚落在地的头颅,又拜倒在毓大人的面前,感恩戴德,在旗上绣上“毓”字,表现出一种奴性的忠诚。在北京那个老太婆眼里,义和团的命运,不也如此么?太后用你时,作为义民的你,头颅被东交民巷的洋枪洋炮击碎,太后不用你时,作为反叛的你,头颅被京师衙门的刽子手砍掉。

立德尔博士认为等价交换,是一种神圣的商业道德。一面旗,或是一把刀。

“亏他想得出来?”王所长倒没有当即回驳,但他也知道,到哪儿去找这些破烂?大炼钢铁,连锅都砸了,还会留下一把大刀会的刀?

后来,我对这位老乡说:“你多余搭理他!”

所长一脸苦笑,左右为难。

“那就算了呗,滚他妈的蛋吧!”我说。

不行!莉莉代表全所革命群众不答应就这么拉倒。“我把话说白了吧!这就叫人穷志短,无非大胡子口袋里有的是美元罢了。谁都知道他背后的那个基金会肯花钱,这位博士是总干事,不巴结行嘛?你不巴结,别人还等着咧!谁让咱们一穷二白,给个三文五文,就乐得屁颠屁颠。如今出国成风!你这个当所长的可不得不为我们这些引颈企盼去国外看看的部下着想,要是笼络住这位洋财主,每年可以出去一个两个人,到大洋彼岸的花花世界开开眼,对研究工作或许不无补益吧?”

王所长让我去开导这位洋博士,能不能要别的什么能搞到的纪念品行不行?

我奉命前往胡子下榻的五星级宾馆,跟他谈起此事。莉莉给我帮腔,她真有一番高见。“你们国家历史短,当然什么都当宝贝了,我们国家太古老了,连几百年的甚至上千年的文物,也不当回事地砸个稀巴烂呢!”

那胡子转向我:“我不能白来中国一趟,是不是?我怎么也要拿到一件与我外曾祖父有关的东西,是不是?”

好象我应该对此要负责似的。

我老伴后来嘲笑我,你纯粹是没病找病,谁让你坟头烧纸,去引鬼上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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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所长从鲁中到胶东,足足兜了一大圈,他累趴了,洋博士仍然精神抖擞,不停地提出要求,日程对他来说,形同虚设。最可怕的是那位汪会长象幽灵一样跟随着他们这一行,只要住下来,老人家的电话也就向博士致意来了,而且为他出谋划策,馊主意一个接着一个,搞得王所长穷于应付。有一次在微山湖的船上,谅他鞭长莫及了吧?唉,照样,一艘小汽艇急驶而来,送来这位老先生的电报,祝旅途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