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第6/28页)

这时跑来跑去最欢腾的是狗,其次快乐的是整装待发的人,再往下排,该是家住大院里的孩子了。然后,就是长住在这里的职工和家属,周末,怎么说,该轻松一下了。小人物只追寻些小小的慰藉,不敢有什么大抱负呢?能够这样稀里胡涂地把日子打发过去,也就满足了。无大抱负固然无大快乐,但无大快乐,也无大忧愁,不也挺好么?

平凡的人,最好心如古井,无喜无悲,也就安生了。

唯有你,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当然,也就是今天罢了,平素,你不冷不热,没有什么表情的。罗玉玉说:“我羡慕你的麻木!我做不到,所以总自讨苦吃!”你说,麻木也是一种难得的心境你其实也未能免俗,真惭愧,要真能一片空白倒好了!

……

“吉米,你卖掉了你的家,为这张船票?”

“有什么不妥吗?嬷嬷!”

“当你从欧洲回来以后,难道你去找救世军,过那一张床,一匙汤,一片面包的生活?”

吉米笑了,他相信他会在雅典向众神推销厨房去味剂的。

“我真羡慕你,吉米,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我简直不能相信,就为了去看一眼那神庙?”

“假如我有足够的钱,我早坐飞机了。”

“你为什么非要看宙斯的神殿呢?不远千里--”

他也说不出太多的理由,反正他想去就是了。

三转两转,你极少出现的惆账,就被大门外小市上的买卖热潮给驱散了,又是那副让罗玉玉钦佩的空空荡荡的一张脸,在小市上溜达。其实你心里想麻木也不成,这是每周回城的前奏曲,你无法不随着大家去买些什么。其实这是多余,干吗呢?你只不过做给别人看看罢了!表明你在城里也有个家,有个老婆,有个女儿,而且,等于向大家说罗玉玉虽然出事了,与你无干,你照旧回城。你明白你这样,也不能改变别人对你的看法,知道无济于事还做,这就是你爱说的小人物的悲哀了。

“多少钱?”你停下脚来问一个卖白薯的老太太,可你并不打算买。

“两毛二。”

“城里也不过三角!”

上下不过八分钱,你也觉得怪无聊的,但若不这样磨嘴的话,还有什么地方用得着你这张嘴呢?再说,空手回家,总不如随便买点,不过,未必受欢迎,你能估计到。

“一毛五?”

老太太摇头,掉脸去招呼别的买主。

“拿粮票换呢?”

“十斤四斤。”

“真宰人哪!你这刀磨得够快的。”

“不买拉倒--”

“别介,别介……”

你继续跟这位挺固执的老太太,三分两分,一斤半斤地讨价还价,不光你,所有你的同事,包括那个找你谈话的上司,他也在和卖肉的老乡谈判那条肥得流油的羊腿,你心想,够有情趣的,刚一秋凉就涮上火锅了。

“这个畜生--”罗玉玉一提到他就是这两个字。

木乃伊求过你,老同学,帮帮忙,把她塞进你那个实验室里去。

那时,你不知道他是要你帮他收拾残局,后来,她才告诉你实情,他整整折腾了她一年多,才放开她,给了她一个职称。

木乃伊显然做成了这笔羊腿生意。

人声笑语,鸡叫狗咬,熙熙攘攘,你挤我撞,这一通乱倒把你从早上获知她出事以后的烦恼,置之脑后。你接着和你面前的老太太练嘴皮子,“马上开车了,你还背回去么?”此刻你感到了难得的精神享受,白薯是小事,直着嗓子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愿意怎样说就怎样说,倒成了真正的快乐,对你来说或许不可多得,所以你在一派喧嚷声中,尝到了彻底放松的愉快,哪怕是暂时的。你注意到,别人也和你一样在享受着,大概因为一天一天的日子,过得未免太平淡,平庸而又琐碎,难怪他们一个个面色潮红,露出几乎是病态的兴奋吧?你不禁暗笑,难道那五天半的时间里,人们在冬眠来着,直到第六天的下午才苏醒过来的吗?

你也患了那种躁狂型的轻度精神病了,你叹息自己。就这一刻,你既记不起你城里的太太,也把罗玉玉忘了。

你只记得车内座椅底下那一兜比城里并不便宜多少的白薯,买它干什么呢?你太太会绉眉头,然后扔到凉台上,想起来吃,想不起来,最后倒进垃圾箱。

突然,灵机一动,你那宝贝女儿上上礼拜说过,要你买些山里红带回去的。尽管车马上就要开了,准十六点,雷打不动,有人发牢骚:“中国还少有这样认真其事的。”你还是急冲冲地下车,准备不管多少钱一斤,到小市上去买一点,难得贝贝张嘴。

你绝想不到罗玉玉的丈夫,在朝着你走过来,你是怎么也躲闪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