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第5/14页)

心心瞪圆了眼睛:“咦,你这个人,吉利话都不会说,不上车我可开走啦!”她跳上驾驶座,向他龇龇鼻子。

他笑笑:“请吧!”扬起手。

果然,没走几步,老道奇又耷拉脑袋了。心心跳下车,笑着跑过来:“你这个人哪,真藏奸,存心看我的笑话,你大概是汽车公司派来监视我们这个农工商的吧?”

哦?又是这个来自亚德里亚海滨的新名词,伊汝乐了。后来他才知道确实是拖拉机站经营的短途运输,为的是把乡亲们从肩挑背驮的沉重负担下解放出来。抗日战争时期,伊汝背过公粮,知道那步步登高的山路是个什么滋味?真是一颗汗珠摔八瓣,每一步都得付出巨大的毅力啊!这个女孩子的赤诚坦率的态度,以及对待他那亲切的笑声里,存在着一股不可抗拒的魅力,于是只好被她拉着拽着,来到车头跟前。不过,他倒底是个二十年工龄的修理工了,有点老师傅派头了,坐在前车杠上,并不着急马上动手。而是掏出了那两块烤白薯,一块留给自己,一块递给了心心:“来,先吃一点,干起来有劲!”

她一点也不客气,接到手里就啃了一大口,还没咽下就嚷嚷着:“糖瓤赛蜜,俺们羊角垴的--”

通常她说“我”、“我们”,这回冒出个“俺们”,伊汝惊讶地望着她:“你是那个小山村的人?”

她吃得太猛,噎住了,说不出话,只好点了点头。

“那么你妈也是羊角垴的了?”

她哈哈大笑,觉得实在是个相当可乐的问题。然后,她告诉这位外乡人:“就连这糖瓤赛蜜,也是我妈培育出来的新品种。你知道,在羊角垴,管这种蜜甜蜜甜的白薯叫什么?‘妞妞’,我妈的名字!”

天哪!伊汝怔住了,他连忙朝那个走远了的妞妞望去,她已经走到半山腰了,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可是看得出来,她还在一步一步地吃力艰难地攀着。伊汝猛地转回头来,呆呆地凝望着心心,不由地想:“她都有这样大的女儿了,怪不得她总背冲着我,怪不得她急急忙忙离开我……”

他咬了一口白薯,确实非常非常的甜,然后,再甜的滋味,也压不住他后悔的心情。不该来的,是的,何苦再去扰乱她的平静呢?

窗外,月色溶溶,树影婆娑,伊汝在公社的招待所里,怎么也合不住眼了,也不知是妞妞和她那招人喜爱的女儿心心,引起了他的惆怅;还是终于得知象他母亲似的郭大娘离开人世的消息,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心头的哀思;或者,隔壁房间里那位客人的鼾声,使他想起了毕部长,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多年的遭遇,使得他毫无一丝睡意。要是过去年代里,那还用得着说吗?这样朗朗的月色,肯定会爬起来穿上衣服翻过主峰回羊角垴的。把子弹顶上膛,跟着毕部长大步流星,一口气不歇地直上峰顶。在那莲花瓣似的泉水池里,喝上几口清甜的凉水,消消汗,接着直奔羊角垴而去。一路上,敞开衣襟,任习习凉风吹拂着,毕竟的话就多了起来,什么保尔和冬妮娅的爱情啊,什么克里空是哪出戏的人物啊,为什么说阿Q是中国农民的灵魂啊……这种轻松情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马上就要到家了,郭大娘在等着,妞妞在等着,何况还有那枣儿酒呢!啊,那简直是诱人的佳酿香醪,往心眼里甜,往骨头里醉。然后,听吧,毕部长那如雷的鼾声,就会在炕头上响起。

伊汝失眠了,隔壁的鼾声更扰得他无法入睡。但是,他想,比起弼马温部长的呼噜,要略逊一筹了。最早他跟毕竟来羊角垴开辟工作,那时,他实实在在不比儿童团长大多少。记得只要雷鸣似的鼾声一起,那屋里的纺车就会嗡嗡地响起来。妞妞,那阵子还是个梳着羊角辫的妞扭,她笑着说:“毕部长,你的呼噜真好,俺娘见天多纺几两线呢!”

“多嘴丫头!”慈祥的郭大娘笑了。

毕竟乐了,眼睛眯起来:“大娘,你就包涵着点听吧,在延安,我都找那些外国医生看过,不行,胎里带的毛病治不了,你就等打败日本鬼子吧!”

“怎么?”妞妞问:“那时就不打呼噜啦!”

他戳着她的鼻子:“就喝不成枣儿酒,离开羊角垴啦!”

郭大娘说了一句伊汝在以后才觉得大有深意的话:“只怕到了那一天,想听也听不到了。”

“确实也是这样的……”伊汝记得五七年一次支部生活会上,就从这呼噜开头讲起来的:“现在,甭说郭大娘再听不到毕部长的雷鸣鼾声,就连我,给他当了那么多年秘书的人,那鼾声对我来讲,也象河外星系发出的脉冲信号一样,要用射电天文望远镜才能接收到了。他太忙了,会议会议会议,运动运动运动,剩下一点点时间,何茹同志还要他干这干那,要他穿拷花呢大衣,要他学跳华尔兹,就是不替他想想社论怎么写?四版上那篇捅了马蜂窝的小品文怎么收拾?所以这回郭大娘从羊角垴来看看他,连坐稳下来和大娘谈五分钟的时间都挤不出来,而且把大娘好不容易带来的四瓶枣酒、柿饼、核桃,连同大娘一块交给了我,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