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第6/14页)

他终究是跟毕竟多年的人,“为长者讳”这点品格还是具有的,伊汝并不曾讲毕部长怎么特别为难地,掏出一把十块钱的票子,塞到伊汝手里时的情景:“你把郭大娘接到你那儿去住吧,你也抽出十天八天时间陪陪她,编辑部我告诉一声就行了。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你尽量满足她。没办法,何茹怎么也不大乐意郭大娘住在家里。这酒你拿去喝吧,现在夫人有了新规定,非要在巴拿马博览会得奖的酒才许可喝。”

伊汝想像得出那个泼辣的何茹,会怎么样向毕部长施加压力,他推回那把钞票:“我也不是没有钱!”

毕竟叹了口气:“分明我也知道,那也未必能减轻我的不安。”接着他愤慨地说:“我们能打败鬼子,打败敌人,可对小市民庸俗意识无能为力。”

“怕未必全是客观因素吧?”伊汝同情地望着毕竟,倒不是他比他的老领导高明。那时,他也正面临着一场情感危机,那个新寡的凌凇,正如一棵能缠死老树的古藤一样,紧紧地依附着他,硬逼着他在她和羊角垴的妞妞之间作出抉择,所以伊汝才会有这种感慨吧?

那到底是解放后第三次看望毕部长了,郭大娘是完全能够体谅他的了。她随着伊汝来到报社后楼的单身宿舍,一边爬那五层楼,一边说:“我知道,伊汝,如今老毕是大干部了,进来出去的全是屁股后头冒烟的,我一个穷山沟的老婶子,在那明堂瓦舍的四合院里住着,是有点不适称。”其实,伊汝知道,如果四合院里没有部长那位娇妻,毕竟养郭大娘一辈子,也决不会多嫌她的。然而回想起来,解放后她头一次进城来,就把何茹给得罪了。她首先错认保姆是何茹的母亲,一把拉住就不放,夸赞她生下的这个漂亮姑娘--还用手指着何茹,怎样有眼力,挑上了毕部长这么个好样的;他除了打呼噜而外,再没比他好的了。打呼噜有什么呢?多听听就惯了。老毕进城这些年,晚上纺线听不到那呼噜还怪空的慌呢!这终究是个误会,何茹性格也是爽朗的,哈哈一笑了之。但郭大娘这位军烈属,这位子弟兵的母亲,还以为这些人是当年住在羊角垴的八路军,紧跟着竟摇着头端详着何茹:“你年纪轻轻,能吃能做,怎么还雇个老妈子呢?”又扭过脸来直截了当地批评毕竟:“这可不是咱们八路军行得出来的事!”这下惹恼了何茹,她是个说酸脸就酸脸的女人。伊汝记得,毕部长嘿嘿一笑的时候,何茹的脸起码长了一寸。第二次进城,是一九五四年,伊汝记得那正是国泰民安的年头,郭大娘背来了几乎整整一驮子东西:小米、红枣;山药、地瓜干、枣儿酒、摊好的煎饼、煮熟的染成红色的鸡蛋,羊角垴所有能拿得上台面的东西,都搬进毕部长的四合院。因为郭大娘甚至比终于生了个大胖小子的何茹还要高兴,也许她的老伴、儿子都牺牲在革命战争中的缘故,对于那裹在襁褓中的新生命,又是爱、又是亲,乖乖长、乖乖短地搂着,就象她当年疼爱着伊汝这个小八路似的。伊汝看到何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恐怖的灰色。他知道,甚至象他这样被何茹看作小老弟的,不怎么见外的人,一进四合院,都恨不能跳进消毒水的大缸--如果有的话,杀死浑身的细菌,以免传染给那可爱的小宝宝。好,这位来自羊角垴,有大脖子病、柳拐子病等病例的穷山沟的老大娘,这还得了,她叫着大嫂--那老保姆早辞退了。“快抱去喂第二遍奶!”

大嫂看看钟:“还差十五分钟呢!”

“今天提前,四分之三的奶、四分之一的水、十五克糖、一西西蜂蜜--”

郭大娘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听说奶个孩子,有这么复杂的学问。不过这些量度名词,使她想起来什么,连忙回过头去:“咦,妞妞呢?”

伊汝一头跳到天井里,心想:敢情,都够一头毛驴驮的土特产了,大娘是弄不动的,原来是她!这时,那个腼腆而并不忸怩,短发宽肩膀的妞妞,正站在花坛旁边,注视着那一丛正盛开的浅蓝颜色的花。花坛里有着各种的花,粉的、红的、黄的、白的,只有这一丛与众不同的花特别引人注目,引起了妞妞的关切。也许她在这个城市里,在这个庭院里,感到自己很象这种蓝色的花,有些不大合群吧?

那一回住的时间很短,主要是妞妞惦念着她的种子,夏秋之际,正是扬花授粉、含苞结穗的关键时刻,无论如何也不肯多待。尽管只是住了几天,何茹的脸一天长似一天,就在她俩回羊角垴去以后,何茹朝她丈夫总爆发了。正好伊汝来问一篇稿子的事,赶上了这场兴师问罪的暴风雨。一个使敌人闻风丧胆的游击队长,一个口若悬河的宣传部长,一个堂堂大报的主编,对于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除了唉声叹气。何茹连这个小老弟也不放过:“听说,你还打算娶那个呆头呆脑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