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第3/14页)

这个在藏族、蒙古族、哈萨克族的毡房或帐篷里,都能讨得一碗马奶和油茶的伊汝,是个能很快和陌生人熟悉和亲切起来的“职业记者”,一个挨一个和那些虽不认识,却是充满友情的新朋友紧紧地握手。他也走到那张靠窗的桌子前面,还未伸出手去,那个女同志站了起来,把苗条娟秀的身子迎着他,她摘掉铬黄色眼镜,露出了一张熟悉的漂亮面孔。

“凌凇--”

她没有开口,只是嫣然一笑,这种亲切的笑容,表明了他们是相当稔熟的,无须用语言来表达见面时的热情。他记得,二十多年前,正是诗人常说的青春放光的年代,每当替她润饰完文稿以后;什么润饰啊,简直是大段大段另起炉灶地改写,而终于发稿、终于见报,她总是这样笑的。然后,她还会毫无顾忌地俯在他耳边告诉报社的内部新闻,她那秀发撩弄着他,她那银铃似的声音惊扰着他,她那浓馥的香水气息刺激着他。曾经使他困惑,可又躲不开,因为她是他最要好朋友的妻子。而她的丈夫却那样信赖他。然后她象所有爱出风头的女性一样,喜欢做一个知名的女记者,所以伊汝连自己也奇怪:“怎么我身上也有她那么一股素馨花的香味?”

看来凌凇在编辑部众多女性中间,她是穿戴得最高级、最阔绰的。但是摘掉眼镜以后,逝去的年华在她脸上留下了掩饰不住的鱼尾纹。不过,她很懂得修饰,合身的衣衫又增添几分神采,比她年龄要显得年轻多了,尤其是莞尔一笑的时候。

整个办公室里的同事,包括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谁不知道凌凇一九五七年丈夫死后和伊汝的那段往事呢?这类事情是不胫而走的,而且象报纸合订本似的,不论隔多久,只要一翻,哪年哪月哪桩事,历历在目。但伊汝才不去想那些;有些值得永远记忆,有些应该彻底忘却。他没有必要陷入这样的困境。握了握她的手,客气地:“你好--”

她还是喜吟吟地一笑,在这种时候,她那表情真是无言胜似有言。不过伊汝却回过头问大伙:“毕竟同志在哪屋办公呢?”

对于这位齐天大圣的去向,众说纷纭,因为好几天没见这位眼睛高兴得眯成一条缝的领导了。近来报纸在群众中信誉日见高涨,零售数量增多和非公费订户扩大是一种“盖洛普”反应,很说明问题,也许又去组织几篇有份量的文章去了?最后,还是凌凇知道内情:“我听何大姐讲,毕部长好象去什么地方了!”然后,她抬起胳膊,用手拢拢那式样做得相当考究的发型,问道:“你认识他们家吗?新搬了,可不好找!正巧,我这篇稿子完工--”她把一篇补白性的有关月食的科学知识稿件交给了组长。伊汝想,大概最近会有一次月食。不过,隔了这么多年,凌凇还只是搞这种应景文章,看来长进不大,大概把力气全花在卷头发上面了。她那明亮的眸子盯着伊汝,鼻翅微微颤动,那微张的嘴唇里,明灿灿的皓齿带着笑意,显然有一句没有明说的话:“你应该请我陪你去!”聪明、漂亮的女性,喜欢用眼睛说话。

“谢谢,告诉我地址吧!别看我是柴达木人,在这里,方向绝不会弄错,路也一定能找到。”伊汝出报社以后觉得这样说完全必要,因为有些是属于应该彻底忘却的东西。

城市大致倒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街上的人没命的多了,对生活在柴达木二十多年的伊汝来说,在那个寥阔的荒原里,甚至走上几十里,也难得碰上一个人,哪怕是远远的一声狗叫,也会觉得亲切异常的。现在一下子落在密密麻麻的人堆里,他有一种仿佛跌进了盐湖似地沉不下去,又浮不上来的憋闷。

一直到何大姐给他打开门,他才如释重负地透了口气,这位性格泼辣的老大姐头发都白花花的了。

她问:“你没接到老毕电报,叫你买飞机票快些来?”

“买了,后来又退了。一位叫旺堆的藏族老大爷说,牦牛没有马快,一步一步也能走到拉萨。可小伙子,好多骑手都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我想想倒是有些哲理--”说着说着伊汝自己也乐了。

“出息,我记得你当年最不怕死,哪儿枪响往哪钻。”

“我已经欠了二十多年的账,剩下的日子就得一个钱当两个花。怕死和珍惜生命的价值,是不同的事。部长呢?”

“他等你几天,看你不来,一个人走了。”

“去哪?”他发觉毕竟同志还是那副不肯安静的脾气。

“谁晓得,老啦老啦,弼马温的劲头倒上来了。”

伊汝理解这位老领导:“人民的声音在吸引着他。”

“谁知道,许是找寻什么东西吧?也不知丢了什么?老头子现在恨不能一腔子血都倒出来。看,忙得连胃病药都忘带,一去没个影子。”随后她问:“去报社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