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4/5页)

两个人望着夜空,各自想着心事。谢湘安觉着脖子发酸了,才把目光从天上收下来。他看见喜子也没有看星星了,她正望着眼前的河水。

夜色凉凉地照下来,她的脸色白得像冰,又映着若有若无的微红。这微红是从河那边吊脚楼的灯笼里飘来的。那些灯笼似乎并不照人,而是散出阵阵红雾,浮游在夜气里。

喜子微微叹息一声,回过神来望望谢湘安,心想:这地方应该是谢湘安同熊芸来的。

谢湘安给自己倒了酒,说:“朱馆长,我自酌自饮,你的酒没动呢!”

喜子笑笑,说:“你刚才抬头望天的时候,我偷偷喝掉两杯了。”

谢湘安望望酒瓶,相信了,说:“朱馆长原来是能喝酒的!来,干一杯吧。”

干了杯,喜子说:“我不会喝酒,今天破例了。”

喜子慢慢喝着酒,听酒吧里的人唱着一首陌生的歌。喜子对流行歌曲很熟悉,儿子亦赤是个音乐发烧友,他在家时经常把音响开得老大,吵得上上下下的邻居来拍门。好在后来流行了随身听,亦赤便耳机不离身,走到哪里都是摇头晃脑的。

她看不惯儿子这个样子,但说了也是白说。亦赤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的。有一天,孙离朝亦赤发火,儿子冲着他喊道:“老孙头,你凭什么教训我?你去学校问问我的成绩!我才不会考你的麻省理工学院呢!”

孙离被呛得面红耳赤,扬起的巴掌打不下去。

“湘安,你听过这歌吗?舒缓,忧伤,又好像一团火。”喜子的神色怔怔的。

谢湘安听了听,说:“我真不熟悉呢。”

这时,侍者过来倒茶,喜子问:“唱歌的是客人,还是你们的歌手?”

侍者说:“我们酒吧的老板,歌是他自己写的,词和曲子都是他自己的。客人不唱的时候,他就自己唱。”

喜子又问:“你们老板?他是音乐人吗?”

侍者笑笑,用很浓重的湘西土话说:“他是个卵音乐人!他只读过几年小学,一直在外面打流,这几年才回来开酒吧。”

喜子听了,不由得回过头,透过窗格子,望望里面唱歌的人。一个瘦瘦小小的男人,约摸二十几岁年纪,理着短短的平头。他闭着眼睛弹吉他,身子一摇一摇地唱歌。又望望酒吧里坐着的人,也都闭着眼睛听歌,酒杯在手里慢慢地晃。

喜子回头望着谢湘安,轻轻地说:“湘西这鬼地方,尽是这些古怪人。你说沈从文先生,他才读过几年书?你明天去熊希龄故居看看,他也是小小的个子!”

谢湘安喝了一杯酒,嘿嘿地笑,说:“难怪我说自己蠢呢,原来是个子长得太高了!”

“你别骄傲行不?你的学问谁不知道呀?”喜子拍拍身边的位置,“坐这边来吧!看你又要抬头看天,又要回头看河,很忙的样子。”

“我喜欢面对面看你呢!”谢湘安说着调皮话,人却坐到喜子身边来了。

沱江里有放河灯的,一条暗红的火龙游在水面上。

喜子问:“湘安,你知道放河灯是什么意思吗?”

谢湘安摇摇头,说:“我还真不知道。我是在工厂里长大的,那里面没有民俗。”

喜子忍不住笑,说:“游客无知,听人糊弄放河灯。河灯是乡下人祭亡灵才放的,平白无故放什么河灯?没事放河灯,想着都不吉利。”

谢湘安又是嘿嘿地笑,说:“我又要讲你不通达了。中国人过圣诞节、情人节、万圣节,不就是这样?不过是年轻人多找些借口开心罢了,非得追究宗教背景、文化背景,那还过得了日子?”

喜子假装生气,说:“行了,你们年轻人思想开放,不像我们老古板僵化了。”

谢湘安端起酒杯,说:“来,喝酒吧,别总说老不老的。”

喜子眉头微微一皱,说:“我可能喝多了,晕乎乎的。”

谢湘安说:“那你就尽杯里的吧,余下的都是我的了。”

谢湘安酒喝得越来越慢,酒杯却时刻端在手上。他东—句西一句说话,喜子只是安静地听着。她突然想起孙离的一位画家朋友,名叫高宇,也是湘西人。高宇年轻时到北京去漂,就像当年沈从文似的,颇有几分窘迫。一日,高宇右手无名指被饭篓的竹签刺伤,发炎红肿,奇痛难忍。夜里却梦见自己无名指尖开出一朵灿烂的花,美艳无比。醒来,高宇想这梦应是吉兆,自己的手能巧夺天工。他便自刻一枚闲章:梦指生花。果然没几年,高宇就在北京画坛有了大名气。可惜中国成语的原创时代早就终结了,不然若干年后,说不定梦指生花也会成为成语,就跟梦笔生花似的。

露台下仍是游人来来往往,酒吧里的客人走了旧的来了新的,没有停歇的样子。半空中飘着孔明灯,忽忽悠悠地飞升。喜子又望望沱江里的河灯,不由得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