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2/2页)

爸爸说:“他们要我们回来等消息。你晓得的,我俩一进门,保安就把我们拦了。我说,你算老几?我在这厂里的时候,你都还没生呢!你晓得的,里面出来另外一个年轻人,不是穿制服的,穿的是西装,估计是干部。他告诉我,他姓郭,要我叫他小郭。你晓得的,他很客气,把我和你张叔叔领到招待所,开了房子。说要每个人一间,我俩不要。你晓得的,我俩住一间,好商量事情,也安全些。人家那么客气,我怎么好意思喊他小郭呢?我喊他郭主任。”

“你爸爸眉毛一乌起来,也很压台的!”张叔叔嘿嘿地笑。

爸爸说:“你晓得的,我们也没有高要求,重新参加工作也没道理,我们种了几十年田,回到工厂哪样都不会了。年纪也大了。我们只要求算我们退休,发退休工资给我们。”

孙离听着想笑,没敢笑出来。心想你要求还不高么?回家当了几十年农民,又要回到工厂去退休?

张叔叔问孙离:“老侄,你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又不是我们自己要回来的,你国家要我们回来的。对,你国家要下放我们的。说好了暂时回乡支援农业生产,国家需要的时候我们再回去。有文件啊!我们支援农业生产几十年,老了,你厂里也该把我们召回去了吧?你在工厂是干革命,我在农村也是干革命,一个道理,是吗?”

“当然是这个道理。”孙离说,“过去几十年,文件上,报纸上,讲的都是这个道理。”

“既然有道理,我们就要拿退休工资!”爸爸那样子,好像这事归孙离管的,“你晓得的,我们住在招待所,好住好吃一个星期,郭主任说,请我们回来等消息。他把我们的地址都记下了,说有结果就写信来。”

孙离问:“爸爸,508厂外面还有油菜花吗?”

爸爸摇着脑袋,说:“变化太大了,哪里还有油菜花!过去那里是农村,如今都到城市中央了。要不是顺着河去找,我哪里还找得着!”

“508厂到底产什么呀?”孙离问。

爸爸说:“听说现在都转民用了。当年是军工,产什么谁也不晓得。我们只产一个零件,谁也不晓得是用在什么武器上的。也不准问。”

孙离其实是知道的,他故意逗老人家玩。老人还真是不知道。时代变了,军工厂早没有当年的神秘。

孙离问爸爸:“你们来去一趟,得花多少钱?”

爸爸听出儿子的意思,说:“钱你放心。二十几个人,你三五块,他一两块,一起凑的。我们都记了账,回去一五一十算给人家听。只花了去的车票钱,我和你张叔叔路上每人买了两碗面吃。面钱我们只报销一半,在家自己也要吃饭。出来吃贵些,大家补一半。回来车票是郭主任买的,每人打发十块钱路上吃饭。钱,还有剩余的。”

张叔叔说:“老侄,我和你爸爸都是硬邦人,不贪。”

吃过晚饭,爸爸说:“老张,过去看电视。”

张叔叔坐在沙发上,屁股上下摇了几下,说:“好软啊!”

电视里正放着猪饲料广告,亦赤边跳边跟着背广告词。张爷爷听着惊得啊呀啊呀的,说:“怎么就这么聪明呢?几岁的人,电视里讲的他都背得出!”

孙离笑笑,递上茶:“张叔叔,你小心烫啊。”

张叔叔望着电视,说:“老孙,你真有福气!养的儿子个个中用。你孙却是乡里第一个买摩托车的,城里有电视机的人家也不多吧?”

孙离听着耳朵发烧,忙说:“张叔叔,我也没给爸爸一分钱用,我哪里中用啊!”

“中用,中用!做大人的,就是要个脸面。你两兄弟这么争气,就是最大的孝顺!”张叔叔望着电视,又只道如今的人真是太聪明了,“老人家讲的千里眼,顺风耳,都兑现了。电话不就是顺风耳?电视不就是千里眼?”这话是乡下人常讲的,亦赤外婆也这么讲过。

不讲508厂了,话都是张叔叔包场。他觉得不讲话不礼貌,不停地找话说。问到孙离工资,问到孙离老婆在上海做什么,问到幼儿园交不交钱。问到最后,张叔叔摇着脑袋,说:“城里人也不容易,吃的用的从锅子底上买起,一滴水都要花钱。”

亦赤窝在沙发上睡着了。爷爷就说:“睡了睡了,我们都睡了。”

孙离领着儿子睡有电视机的房间,爸爸和张叔叔睡对面房间。第二天大清早,孙离醒来发现爸爸和张叔叔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