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放暑假了,喜子没有回来,也没有来信。孙离每天把亦赤驮在单车后面,跑到火车站去碰运气。从上海来的火车只有一趟,只是不太准时。暑假放了半个月了,仍不见喜子回来。孙离对亦赤说:“儿子,我们到上海去找妈妈,好吗?”

他带儿子去了上海,找到喜子的大学。放假了,没有人知道喜子去了哪里。孙离在大学附近找旅社住下,白天领儿子出去玩,晚上去学校问消息。

有天,他领着儿子逛街,突然闻到臭气熏天,心想上海怎会有大粪的气味呀?看清楚了,原来这街临着苏州河。他索性牵着儿子,穿过一条小巷子,跑到苏州河边看了看,乌黑乌黑的河水死死的,看不出是否在流动。

多年之后,不论谁问亦赤上海好不好玩,他只回答一个字:“臭。”

孙离就说:“你还去了外滩呢?还去了动物园呢?外滩好多的船,动物园的老虎好威风!”

喜子不知道哪里去了,父子俩只好回家。孙离心里存着侥幸,可能喜子回家了呢?离开上海那天,孙离领着儿子逛了上海第一百货商店。外地人说起上海,印象中除了外滩,就是一百。孙离在一百看上一件开襟红羊毛衫,背上起着黑色团花,喜子穿了肯定好看。他从没给喜子买过衣服,估摸着大小把那件羊毛衫买下了。

下学期孙离仍然没有上课,他只管体育器材。打钟的事,刘校长终于没有敢让他去做。学校只有两个体育老师,孙离配了两把钥匙交给他们,要什么由他们自己拿去。他除了按时去幼儿园接孩子,就是躲在家里看书写作。

刘校长知道了,找孙离谈话:“孙老师,你这样做就不对了。学校已经很宽容,你什么事都不负责,别的老师怎么看?”

孙离笑笑,说:“刘校长,我不上访就不错了。凭什么剥夺我上讲台的资格?你们只看到我不上课轻松,外面人还真以为我是作风有问题。”

孙离吊儿郎当混着,很快又到放寒假了。天气冷,他不再带儿子去接喜子。他每天把儿子安顿好,自己骑单车去火车站。他每天按时去,等到火车开走了,才推着单车往回走。去的时候骑着车,心想今天喜子肯定回来了。回来时就推着单车走上一两里路,再骑上车慢慢地游荡。七八个月了,没有电话,没有来信。孙离写过三封信,都泥牛入海无消息。他隐隐猜到,喜子肯定是听到他的桃色消息了。哪个多嘴多舌的人,会专门写信告诉她呢?

终于有一天,孙离看见喜子从火车上下来了。喜子背着牛仔双肩包,头抬得高高的,手捂着鼻子。她抬头不是在找人,只是躲避混浊的人气。孙离高高地招手,喜子没有看见。他又大声喊着:“喜子,梅芳!喜子,梅芳!”

喜子看见孙离了,目光只一闪,头就低下了。铁栅门口很拥挤,喜子让着所有的人。她不是怕挤了别人,而是怕被别人挨着。她紧紧缩着肩膀,眼睛警惕地朝两边望。孙离想起喜子去年从上海回来,挤在人流里一步步移出来,抬头朝外张望。她现在生怕被人碰着,好像身边全都是刺猬。

门口人流稀了,喜子才慢慢走了出来。孙离伸手接她的包,她没有把包给他的意思。

孙离说:“喜子,我天天在这里接你。”

喜子不说话,泪水哗哗地流。孙离慌了神,摸摸口袋里没带手绢。

他说:“你等等,我去推单车。”

他推了单车来,却不见喜子了。四处望望,看见喜子已走在前面。

孙离骑车追上去,说:“上来吧。”

喜子没有上车,背着包自己走。孙离下了车,伸手去拿喜子的包。喜子身子一犟,硬要自己背着包。

默默地走了好久,孙离说:“我知道,你肯定是听到风言风语了。那是谣言。你可以问舒刚勇的爱人刘姐,她是公安局副局长。”

喜子半句话都不说,只是不停地擦眼泪。

孙离怕碰上熟人,说:“喜子,你上来吧,别哭了。碰上熟人,不好看。”

“我喜欢哭!我哭了一年了!”喜子说。

“我知道你会伤心,我不怪你生我的气。那是谣言,你要相信我!”

喜子说:“谣言?既然是谣言,你会老老实实打钟?你这么心高气傲的人,你肯去打钟?”

“谁告诉你我打钟了?我什么都不干,我这个姿态就是抗议!”

快到学校的时候,喜子不再哭了。她始终没有上单车,两个人从火车站走回了学校。

人刚到家门口,孙离就高声喊道:“亦赤,妈妈回来了,快出来接妈妈!”

亦赤从电视机的屋里出来,站着不动望着妈妈,突然跑进对面屋里去了。

孙离忙追进去,说:“快出来,妈妈回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