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6页)

喜子一听就生气了,说:“你以为我喜欢找你吵架?”

两人在路上先吵了一架,再去了婚姻登记处。

领了结婚证出来,孙离突然觉得喜子非常陌生。喜子当时正望着他微笑,脸上飞着红云。孙离忙伸手过去,她便挽了他的胳膊。孙离紧紧夹着她的手,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的胳膊很有力量,她体会到的是满满的爱意。孙离其实是在掩饰内心的羞隗。她这张脸上有他重重叠叠的唇印,怎么突然间就陌生了呢?

“我要同这个女人相守终身啊!”这么想着的时候,孙离简直害怕了。

他越是害怕,越是壮胆似的暗嘱自己:“我终身都要守着这个女人!”

夫妻俩就这么挽着手,慢慢往学校走。他俩不想马上回学校去,想在河堤上走走。九月的河流开始变窄,水清见底。河间有长长的水洲,长满了茂盛的芦苇,白色花絮迎风飘荡。各种小鸟啾啾地叫,在白色花絮间跳跃,忽东忽西。那些鸟喜欢成群地嬉闹,颇似顽童。

孙离问:“你知道芦苇古人叫它什么?”

喜子说:“不知道。”

喜子平时很精明,吵架起来也口齿伶俐。一旦进入恋爱状态,她就显得很笨。孙离告诉她:“芦苇就是《诗经》里说的蒹葭。”

喜子望着孙离,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她的男人很博学。她又是摇头,又是叹息:“真是太美了!我天天看着它,今天才知道它就是蒹葭。我经常翻出《诗经》读,也没在意蒹葭到底是什么,只想象它就是河洲上的水草。我俩到河洲上去吗?”

孙离说要背她过去,她怕让学生看见了。河水并不深,蹚水就能过去。只是卵石有些硌脚,喜子走得颤巍巍的。走进蒹葭丛里,惊起很多水鸟,喜子哇地欢叫起来。

穿过蒹葭丛,望见主河道仍是宽阔,水也很深。河水是先往西流,在很远的地方兜个大圈子,再往东去。

他俩在河洲上坐下来,喜子把头靠在他肩上。孙离不停地朝河里丢石子,他仍在羞愧那些可耻的想法。他暗自告诫自己:一定要做个忠贞不二的男人。

“你看夕阳!”喜子突然说道。

往西边望去,太阳快要下山,倒映在河湾里,很像煮熟的鸡蛋黄。河的那边就是村庄,烟树深处,鸡鸣狗吠,隐隐可闻。孙离似乎嗅到了柴火焚烧的香味儿。望着鸡蛋黄似的夕阳,又嗅着这炊烟味儿,孙离想到了他的拿手菜,大蒜苗煎金钱蛋。鸡蛋煮熟了,切成小圆饼,煎得两面发黄,放些蒜苗和辣椒糊。他俩都喜欢这道菜,孙离想,回家就下厨做去。小时候,孙离妈妈做这道菜,喜欢放些橘叶丝进去,更加香喷喷的。城里找橘叶不方便,只好将就了。

孙离和喜子各有一个单间,原本不连在一起。孙离住在走廊最里头,喜子的房间靠着楼梯口。孙离房间对面住着陈老师,只隔着几尺宽的走廊。陈老师大名叫陈意志,教体育的,人好说话,又是个单身汉,喜子就同他换了房间。陈意志这人很好玩,他不论走到哪里,人没到响声先到。去食堂吃饭,他喜欢一路拿勺子敲着碗。去操场上体育课,他一路吹着口哨。

喜子问孙离:“陈老师挺可爱的小伙子,怎么就没有女朋友呢?”

孙离听着笑了,讲:“你们女老师更有发言权呀。”

孙离同喜子打算国庆节办婚礼。喜子很难说句幽默话,她说:“今后全国人民过国庆节,我们家就过家庆节。”

婚事办得节俭,孙离和喜子只按乡俗,各自家里做酒请客,做客的也都是自家亲戚。他们在学校只开了个茶话会,对付着就过去了。也没觉得怎么寒碜,别人都是这么办的。

很多人年岁越长,越是迷信。孙离知道这没有道理,但他也真的越来越迷信了。他这几年老想起结婚时的不祥之兆,心里疑神疑鬼。他同喜子先吵了架,再去领结婚证,分明不是好兆头。当时刚开始流行拍彩色结婚照,可孙离不想拍彩色照片。他不喜欢照相馆的化妆,画得嘴巴就像鸡屁眼。也许舍不得花那么多钱,才是孙离真实的想法,他嘴上没说出来,只说:“彩照太俗气,我们拍黑白照算了。”

孙离买回一本小书店积压的旧挂历,上头尽是玛丽莲·梦露的黑白电影剧照。他俩对着镜子,模仿玛丽莲·梦露跟克拉克·盖博,就像做游戏,很开心。谁也没看过挂历上的电影,只是从挂历介绍上知道,他们最喜欢的那张剧照,原来是电影《不合时宜的人》里头的。他俩便嘻嘻哈哈地模仿,喜子成了玛丽莲·梦露,孙离便是克拉克·盖博。

多年之后,孙离只要想起那剧照,就不舒服。当时只要稍稍长些脑子,单看这影片名字《不合时宜的人》,就不应该学那剧照去拍结婚照,不管这电影里演的是什么。他俩只是满心欢喜,谁也没往不吉利处想。喜子使劲儿模仿梦露的笑容,孙离则学着盖博忧郁迷离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