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子名叫朱梅芳。初中的时候,一起疯的同学喊她朱朱、猪猪、蜘蛛。朱梅芳说她乡下,蜘蛛喊作喜子。同学们就喊她喜子。先是女同学喊,男同学也跟着喊。大学毕业,她回到县一中教书,同事们仍旧喊她喜子。

孙离梦想当作家,成天躲在宿舍写小说。最近,他写小说的时候,总感觉喜子就待在他身边看书。自从那天看见了教室窗口镶着玫瑰色光边的喜子,他就有了喜子坐在他身边的错觉。学校规定老师白天必须坐班,没课也得待在办公室傻坐。孙离不管那么多,下了课就跑回宿舍去了。刘校长很恼火,老找他的麻烦。孙离做个普通老师,也没多大麻烦叫人找。无非是有人提议孙离当年级组长,刘校长把脑袋都快摇脱了。

刘校长烟瘾大,做报告的瘾也大。他坐在主席台,一讲就是两个小时。刘校长嘴里浓烟滚滚,坐在后面的老师看不清他的脸。孙离开会喜欢坐在后面,看见刘校长每吐一口烟,他的脸就谢一次幕。刘校长的脸再出场时,烟又叼在嘴皮上了。他每次做完报告,都喜欢抬腕看看手表,露出满意的笑容。刘校长在台上讲话的时间越长,脸上就越放光。他是很得意自己口才的,常说自己做报告从来不用稿子,一张嘴就是两个小时。学校老师中间,刘校长只佩服孙离的口才。原来是那次光头事件,他听孙离讲了堕马髻的掌故。事情真没像他担心的那样可怕,那些小光头很快都变成小平头了。

孙离很烦当这个班主任,每天下课前都要开班会。他推不掉这个担子,勉强干着。他要是下午没课,就掐着时间从宿舍赶到教室去。自从光头事件以后,他会先到办公室坐坐,再去教室放学。喜子不是班主任,她会在办公室坐到放学的时候,才去食堂吃饭。

喜子看见孙离了,朝他笑着点点头,又埋头做自己的事。要么看书,要么改作业。孙离发现喜子看书的时候,嘴角会掠过微微笑意。一个冬日的午后,喜子低着头看书,阳光从她身后窗口照进来,她的双耳成了透明的粉红色。孙离那天去得更早,他坐在喜子对面,望见她的双耳连同脸颊都是嫩红的。他想起光头事件那天,教室窗外站着的喜子,夕阳从她身后照过来,她就像镶了玫瑰色的光边。

自从那天看见了喜子嫩红的耳廓,孙离就开始邀她晚饭后散步。“孙老师,我要洗衣服,你先去啊。”“孙老师,我有好多作业要改呢。”喜子头几次说的都是这些话,后来就跟他出去了。

中学临着河,河堤上长着柳树。柳树很有些岁月了,棵棵都是盘根错节,就像从古人画谱上移下来的。夏秋柳条飘飞,景致自不必说;到了冬季,光溜溜的柳条上,或有寒鸦,或有麻雀,那般萧索也是叫人喜欢的。

家乡的传说中,柳树是有些凶险的树,年岁久了便有妖气。孙离听说过很多柳树精作怪的故事,说的都是有名有姓,哪年哪月哪家门前有棵柳树突然冒出一股青烟,不久那户人家就遭祸了。故事里的柳树精通常是美艳的女子,男人听着不免有些心旌飘摇。

孙离同喜子第一次散步,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他没有同她讲柳树精,而是听她抱怨命运不好。喜子说自己要是早几年毕业,怎么会分配到家乡的中学里来!她的学长们很多都在大学教书,分配得差的也在大城市的中学当老师。孙离说你早几年出生就好了,怎能怪毕业晚了呢?

孙离嘴里说得随意,心里却有些底气不足。他的中学时代,高中办到公社,初中办到大队。他是在公社中学上的高中,师资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地理老师拿教棍点着地图说:“这就是雄伟的阿尔鄙斯山!”

孙离脑袋蒙了,心想那个字不是卑吗?怎么读作鄙呢?学生毕竟是迷信老师的,他偷偷埋在抽屉里翻字典,发现老师真的读错了,应该是阿尔卑斯山。原来卑鄙二字老师本来认得的,只是两个字拆开就不知道谁是谁了。孙离家乡方言,鄙字读作痞,同卑字读音相去甚远。

那一堂地理课,孙离听老师不停地读着阿尔痞斯山,感觉特别刺耳。多年之后,孙离早忘记那位地理老师都教了些什么,仅仅记得雄伟的阿尔痞斯山。当时大学本科、专科和中专同时招考,那一年公社中学的文科没有考上一个本科,也没有考上一个中专,只有孙离被本地师专录取了。

孙离当时并不知道,专科生也叫作大学生。去师专报到时,见校园里贴着标语:争做新时期的模范大学生。他将信将疑:难道我真是大学生?八年过去了,孙离同喜子一起散步,从她的话里似乎听出某些意思。喜子上的苍市师大是名牌大学,她对自己毕业晚了都十分惋惜,能看得起他这个专科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