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5 但求杯水(第3/8页)

“小声点,爸爸在睡觉。”这句话囊括的一切滋味,就是她对家庭的全部愿望,说出来,就能片刻满足她对生活的所有想象。然而,一个苏醒的丈夫便会粉碎一切。争执,直至不屑于争执和倦于争执,随着丈夫的苏醒必将重复上演。他轻视她,说她是“调光师”,说跟她生活每天都像是在演电视剧,说她永远都在做梦——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她就能够头头是道地解释自己为何喜欢一个熟睡着的丈夫了,因为只有在那样的时候,他们才置身在同一个空间里,相互理解,彼此毫无违和之感。

最初当然不是这样的。丈夫比她大十岁,但最初也会给她弹着吉他唱歌,偶尔还会对她撒娇。最初的时候,他对着只有三十平米的房子发愁,问她:“怎么办呀?”得到她以“演电视剧”的心情释放出的抚慰,他也欣然领受。他辞去了公职,房子从三十平米换到了三百平米——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代价就是交出做梦的执照。可他真的就此清醒了吗?她不这样看,她觉得他不过是做起了另一个不再跟自己交织在一起的梦,或者无照驾驶在另外一条梦的歧途中。证据是他有了外遇。他倒是跟她坦白了,认真地跟她说他爱上了别人,一个空姐。如果梦也像地狱是分层的,当时她感到自己是从第一层梦里掉进了第十八层梦里。那时候孩子刚刚出生,哺乳期的她听到了自己跌向梦之深处时耳畔的呼啸。

她以一个“深梦者”的方式将一切挽留住了。彼时她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襁褓中的婴儿身上,几乎完全是靠着本能的惯性抓紧了丈夫。无所谓原谅,也没有哭泣哀求,她没法头头是道地甄别自己遭遇了什么,只是倔强地不肯放手。

后来有那么几年,他们一同信奉了上帝。她当然知道是什么敦促着她,而他信仰的契机说来简单——为了戒烟。他向上帝祷告,求上帝断除他凶狠的烟瘾,奇迹发生了,他突然失声,压根说不出话来,每吸一口烟喉咙都犹如刀割,于是竟然真的就把烟戒掉了,改抽危害不是那么大的雪茄。他们最初很虔诚,每周都在家里和主内的兄弟姊妹们聚会,在感激中源源不断地流泪,在流泪中源源不断地感激。但终究都没有成为好的信徒,各自依旧做下羞耻的事。她寻求的,上帝一直未曾给她显现;他的烟戒掉了,渐渐便把上帝搁置了。就这样过了下来,孩子八岁了。此时午夜已过,他酣睡在沙发里,家中只亮着一盏玄关上的灯,为夜归者提供微不足道的光明。

此前她从未允许自己超过零点才回家。丈夫压根没有明确地约束过她,他不在意,起码表现得不在意,是她不允许自己,她不允许。跟男孩在一起,最缠绵的时候,她一次次突破了自己内心画下的界限,十点,十点半,十一点,十一点半,然而“零点”不可逾越。这其实讲不出头头是道的道理,却是她内心的尺度。

此刻,她从卫生间出来,站在了床边。她发现自己是多么喜欢看着熟睡中的男人啊,无论他是一个丈夫还是一个情人。男孩被一片白色包裹着,被子下面身体的轮廓都那么好看,有某种催人奋进的东西,她想那或许就是青春的力量感。她听得到他轻微的呼吸,她知道,今夜自己的灵魂越境,就是为了这样的一刻。为此她整夜极尽温柔,令男孩子精疲力竭。她就是想实现这样的一幕:在夜灯的微光下,在男孩子的睡梦中,与其道别。

这个夜晚酝酿已久,一切都该结束了。

从他们第一次在微信里互致问候,彼此以“摇一摇”的方式撞到对方,算起来整整两年了。就是说,今天是一个纪念日。男孩也记得,但他永远不会理解一个“深梦者”的逻辑——在纪念日作别。对于她,生活就是一个又一个仪式的连缀,而将一场无望的情感终止在一个纪念日里,这样的方式,就是她所需要的那种仪式感。她害怕一切终将变得不美。

他们约好的见面时间是七点零三分,这是他们两年前共同摇动手机的那个时间。两年前的同一时刻,她躺在美容院的床上,按照刘姐的演示摇动了自己的手机。刘姐是她熟悉的美容师,一边给她做面部护理,一边教她怎么使用手机的微信功能。她感到新鲜,一摇之下,当男孩子的信息出现在界面上时,那种“深梦者”无可避免的心情其实已经开始作祟。她不能相信,两个陌生人同时摇动手机这件事,背后没有宇宙头头是道的玄机。

他们互相加了好友。男孩彬彬有礼,正是她的教养认可的那种类型。那天她躺在美容院的床上,翻看着男孩朋友圈里的动态,有种久违了的生机在心里涌起。男孩喜欢登山,居然成功攀登过珠峰;男孩喜欢民谣,动态里有他抱着吉他的照片。这些,都是她喜欢的。一个阳光大男孩。她从未认同过自己的生理年龄,她觉得,本质上,她和这个男孩一样充满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