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5 但求杯水(第4/8页)

接下去就是密集的交流,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密集”和“说不完”其实只是她的心理感受,事实上,两个人不过是礼貌地互相问候,如同现实中陌生人初识时一样的彼此审慎,但给她的感受,却是“密集”和“说不完”。捕获她的,是深夜玄关上的射灯亮着时自己却不再害怕孤单的心情。她害怕夜晚的独处,有时候家里没人,她会去那家熟悉的美容院留宿。

那时候孩子还没上学,她常常一边哄着孩子睡觉一边发着微信,以至于有一天男孩知道她已经是一个六岁孩子的母亲时,不无愤懑地诘问她:“既然如此,天呐,你怎么还能夜夜跟我聊天!”

天呐!这算得上是锐利的谴责,她知道,也接受,并且对自己心生迟钝的厌弃。但这“锐利”与“迟钝”混淆在一起,却令她沉溺。

她感到委屈,委屈得愈发沉溺。她知道自己已经委屈了很多年,所以天呐,沉溺得都像一个激烈的抗议了。

在抗议的情绪里,她终于发现了独处的魅力。丈夫夜归乃至彻夜不归已是常态,即便在身边的时候,也没有多少有效的交流,他从不对等地看待她,断言她即使活到了八十岁,依然会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可他又不按对待一个小孩的方式来宽宥她。以前,她只感到独处时的孤单,现在,她开始在独处中探究,凝神正在发生和已经发生的,她觉得,这才是真正地、清晰地活着,是在术语一般的头头是道地认识着生命。

今天照例还是男孩先到的酒店。房间是她在网上订好的,用的是他的名字。每一次都是这样,她比他大十几岁,一切由她来安排,好像这样更恰当。但她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希望被男孩来安排的,被他当作一个同龄人,甚至,被他视为一个小女孩。有时候他也会喊她“妹妹”,她感到幸福,分开后却迎风流泪,独自哭泣。

这家酒店是他们固定的约会地点,第一次就是她定下的地方。然后便进入了一个固定的模式:她订好房,他先到,去前台办理手续,等待她的到来。久而久之,酒店对他们有了家的意味,因为房间的格局和陈设是不变的,渐渐地,会给人带来家一般的熟悉感。他们也的确以“家”来称呼这家酒店,他约她,会给她发信息说:“我想回家了。”她订好了房间,会告诉他:“在家等我。”当她进到房间后,对男孩子说的第一句话,往往也是:“我回来了。”

除非时间紧张,每次约会,她都是步行着来去。两年来,她就这样走在春风和秋雨里,走在夏露与冬霾中。走向那个“家”和离开那个“家”的过程,在某种意义上,比她和男孩子在一起的时刻对她更重要。她走着,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中有一段话,她从来都不曾忘记过:她觉得每一步都像在锥子和利刃上行走,可是她情愿忍受这种痛苦……

这样的情感她从少女时期就蓄积在胸中,无数次在内心里想象,但从未兑现在现实里。所以她要走,似乎就这样走着,往复于自我意志的危机边缘,便能够最终走进残酷却绝美的童话世界里。

进门前她看了时间,独自在走廊上站了几分钟,手指无意识地划着走廊贴着壁纸的墙壁。直到那个时间到来,才准时按响了门铃。他们拥抱,接吻,她的手指像刚刚划着墙壁一样划着他的后颈,他捧着她的脸,两只手温暖极了。男孩已经摆好了晚餐,一些简单的食物盛在便当盒里,鸡翅,蔬菜沙拉,寿司,都是易于打包的。她还是被感动了,何况他还准备了一支红酒。

男孩压根不知道她已经做了怎样的决定,只是郑重地想要纪念他们的两周年。他帮她脱了大衣,搭在自己的胳膊上,然后继续揽着她的腰亲吻她。他说过,他喜欢她丰满的下嘴唇,每次接吻,都要贪婪地吮吸。这个动作对她太有效了,每一次都能让她情难自禁。

男孩也是充满了仪式感的人,他们相识的时候,他是留着胡子的,很有型,后来有一天他打电话给她,说是自己的生日,希望她来亲手替他刮掉胡子。她去了,有生第一次使用剃刀。泡沫,胡茬被切断时的手感,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剃掉胡子的男孩同样令人感到新鲜,像是变了一个人,焕然一新,但又似曾相识。“真帅!”她说。“哪里,又长了一岁,老了。”男孩说。他对她说“老了”,这让她忍俊不禁。她满足了男孩子的愿望,同时,自己内心那种与生俱来的对仪式感的渴求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那一次是在男孩的家里。他一个人住,房子却是父母单位的,邻里都是他父母的同事,所以去他家里她有心理障碍,她怕被他父母的同事们看到。尽管她不觉得自己外貌看上去会比男孩子大很多,但潜意识里,她还是无力面对旁观者头头是道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