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5 但求杯水

>>>Part Five

她看到了人的痛苦,人的饥渴,人的盼望,并置的月亮与太阳,尘埃如霾,还有无数盏等待夜归者的灯。然后她想起了男孩子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时,他翻下身去,气喘吁吁地对她说道:“给我一杯水。”

起身前,她翻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朋友圈,意识到这么做不过是在无目的地延宕时间。疲惫的紧张与紧张的疲惫,令她既亢奋又涣散。一切的确该结束了。眼皮在打架,神经却已绷紧,像拧紧的发条,做好了启动的准备。

她首先注意的是时间,00:12,然后才瞩目在朋友圈的动态上。几乎所有人都在发着同样的内容——雾霾。

有一条短视频:4000流明灯光和微距镜头拍摄下的雾霾。

什么是微距镜头?4000流明灯光呢?不知道,但她喜欢这样的术语,觉得头头是道。手机屏幕上,黑暗中宛如漫天飞扬的细雪还是吓到了她。颗粒物无声地奔涌,像短促的疾矢。这就是此刻的世界吗?然而这不是更像她此刻的心情吗?漫卷,动荡,细碎,却悄无声息,如果不被“4000流明灯光和微距镜头”捕捉,就只是一片混沌的霾。

微微侧了下身,她感到腰腹有些酸痛。长年健身,还以为身体对一定强度的运动有了耐受力,看来并不是。她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内衣,在被子下穿戴,系扣子时腰背挺起,那种酸痛感便来得更强烈了。她的动作并不大,但强烈的身体感受让她觉得自己搞出了不小的动静,于是有些紧张地回头看看身边熟睡着的男孩。

夜灯从墙角向上投射,打到天花板上,再反射下来。微弱的照亮下,男孩下颌本来硬硬的胡茬被涂抹上了一层橘色的光晕,看上去毛茸茸的,柔和极了。

然后她又看了看窗帘,觉得没有拉严的那道缝隙透出的夜色有些泛白。房间里亮着夜灯,却黑得发光;窗外雾霾笼罩着午夜,却只是一片泛着青白色的晦暗。

“晦暗比发光的黑……要白一些”,她在脑子里费劲地区别着,那些混沌的感受,的确难以被头头是道地总结。

最后,她望向了卫生间那道同样只拉开了一条缝隙的门——差不多有一个手掌的宽度,里面的光束狭窄地投射出来,笔直地劈进房间,将发光的黑暗分割成两块区域。她知道,这道光不是一个偶然,那几乎是经过严格运算的,即便只是一个看似漫不经意的动作,但闭合到什么程度,里面的光有多少“流明”被允许释放出来,一切都经过了她潜意识的拿捏。

她对环境就是这么计较,光照正是环境最重要的条件。丈夫曾取笑过她,说她是“灯光师”,在家里总是不断地调试着光线。

但身边的男孩不会知道。他不会懂得自己此刻身在的这个空间,全是她默默营造的。重要吗?——刻意没有拉严的窗帘;刻意留下的一道卫生间的光亮;夜灯旋转了数下,才被精准地确定在一个心理认可的亮度上。这些,重要吗?她觉得重要。这就像一个跳高运动员,遇着一切横着的物体,便身不由己地想要跨越。

男孩去冲澡时,不过是黄昏,她就已经着手去“布光”了。酒店房间里的时空感可以人为制造,窗帘闭合的过程,她能感到梦境般的光感虚掩而来,黄昏似乎是在她的手心里被缓慢地拖拉进了夜晚。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拽着一道大幕,现实与舞台的转换就这样完成了;又觉得自己是兜撒着一张大网,但这张网笼罩住的,她却难以说清究竟是极乐还是痛楚。

她在拉幕,同时在观看与上演,她在撒网,同时在捕获与被缚。

男孩这时发出了声音。似乎是叫了她的名字,当然也可能只是一个含混的呓语。她从舞台中、从网罗里清醒,轻声回应道:“接着睡吧。”同时替男孩拉了拉被角。男孩的肩膀裸露在被子外面,有着好看的弧度。

她起身,赤脚踩在地毯上,即便无声无息,但还是尽量地避免发出动静。卫生间的门很平滑,她闪身进去,合紧身后的门,竟有股松了口气的感觉。

衣服叠放在浴缸的台面上。她并没有使用过浴缸,只是冲了淋浴。每一次,她都是进到卫生间脱衣服,将外衣整齐地叠放在浴缸的台面上,淋浴,然后穿上内衣,裹上浴巾,走向事先被她调好了光线、舞台一般的空间里。男孩抗议过,那时他躺在被决定了的亮度里,犹如被锁进一个不由分说的牢笼,他抱怨说,自己几乎没有看清楚过她的身体。

她倒是看清楚过男孩的身体。有一次,她放好了浴缸的水,撒了浴盐,让男孩浸泡在水里,仔细地给他擦洗过身子。

她开始穿衣服,内心竭力避免着不洁的滋味,但是,“在一间酒店的卫生间里穿着衣服”这个念头,她终究还是难以摆脱。她当然是一个有着羞耻心的女人。这些年来,有了生理需求时她也会借助工具,但操作时,她要先将所有常年陪伴她的那些毛绒玩具都请出卧室,她觉得它们都是些生灵,在它们的注视下,她会感到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