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丁一的鬼心眼

丁一憨蛮,鲁莽,但鬼心眼一点不比谁少。比如,剧本《空墙之夜》他从未向秦汉透露半点,却捡个秦汉不在场的机会单单地拿给萨看。对此我觉得有必要多说几句了:此事看似不大,说重了是这厮不够朋友,说轻些便是男人们(或同性间)一种本能的狭隘。但这狭隘若潜伏下来,失之看管,其后果很可能恰与《空墙之夜》的理想背道而驰。设若一旦气候合适,这看似无足轻重的狭隘就可能膨胀,膨胀……膨胀到终于丧失理智也未可知——就像前面提到的“蝴蝶效应”,不知会把我的丁一之旅引向何方。喂丁兄,你听见没有?但那厮的注意力此刻全在萨身上,对我的提醒不屑一顾。唉,等着瞧吧。

“你写的?”萨捧定那剧本问。

“是,我写的。”

萨坐在草地上,先不过是出于客气,一目十行地翻翻,但很快就读得认真起来,读得迷惑、诧异,双眉紧蹙。

丁一挨着萨坐下,伸腿,腿明显比萨的要短;屈膝,膝也还是不如萨的高。

“萨,凭你这身材,应该练过田径吧?”

“是呀,怎么啦?”

“短跑?”

“短跑也练过,后来改了项。”

“改了跳远?”

萨从剧本上挑起眼睛来看他:“你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

“从哪儿?”

“身材。”

萨的目光又落回剧本,停一会,再滑落到剧本下面那两条秀美的长腿上。然后她换个姿势,下巴支在膝盖上,剧本摊开在两脚中间,继续一页一页地翻看。

丁一乘机跟我说:论身材,娥还真是不如萨。/我说哥们儿你又想什么呢?/没没,没想啥。/那你这话啥意思?/没啥意思,真的真的。那你说,我啥意思?/我说:我只知道大凡一句话,不可能没来由。/丁一有点恼羞成怒:KAO我就那么一说,陈述句,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萨又从剧本上抬起头来,迷惑地看着丁一:“啥意思呀,你这都是?”

那厮一惊,愣半天才醒过闷儿来:“噢噢,你是说这剧本呀?”

“你是说什么?”

“哦,哦对,我也是说……说这剧本。”

草地上,野花泼泼洒洒。天空中,云缕纠纠缠缠。阳光一忽儿灿烂,一忽儿暗淡。远山一忽儿鲜明如在近前,一忽儿又是云遮霞罩一片朦胧。

“说呀?”萨的目光又从剧本挪向丁一。

“哦,是是,说什么?”

“这剧本呀?”

“哦对,剧本,这剧本嘛……娥说这剧本就怕永远只能是个剧本了。”

“这我不管。”

“那,那说什么?”

萨望着丁一,由衷而且温柔地笑笑:“我是说这剧本啥意思?到底想说什么?”

哈!我倒是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此丁所以常得女性之青睐,大半与其自然而然的憨傻有关。换句话说:我由此丁而发现,男人之恰如其分地神不守舍,词不达意,或笨嘴拙舌,不啻是赢得良善女子之好感的一具法宝!或者直说了吧:我料此丁与萨难免又要来一回爱河双坠了,虽说迄今还都是在有意无意之间。

草地上,阳光、云影不住地变幻。丁一给萨一场一幕地讲他的《空墙之夜》,讲他的设想,讲他曾经对娥讲过的那些话,当然是有分有寸,有所割舍。

听着听着萨没了动静。

“萨?”

萨双目低垂。

“萨?”

萨似心在别处。

“萨你怎么啦?”

萨这才吁一口气,两腿平伸,两臂向后支撑住身子,看天。天上的云丝丝块块,纠纠缠缠,正所谓“白云苍狗”。萨喟叹连连。

“咳,”那丁说:“我这都是些不着边际的想法,好不好的你都别在意。”

萨轻轻地摇头,意思是:不不,也许这剧本真是写得挺好。尤其是对“远而近”和“近而远”,萨似感慨颇多。萨说“这可真像是我跟他啊”。

“跟谁?”

萨看看丁一,不回答,意思是:你不知道?你不会不知道。

萨说:“不管你离他多么近,你总好像还是离他非常远,非常非常远。”

萨说:“你好像永远也不能走近他,永远也走不到他跟前,走不进他心里去。”

萨说:“不管你离他多么近,多么近,你还是看不清他。”

萨说:“我常梦见我追着他跑哇跑哇跑哇,跑得都快累死了,可他还是那么不远不近地在你前头慢慢儿地走。要不就是,你好不容易追上他了,看看他,身形、动作、话音甚至气味都对,什么什么都对,啊,我心说我可算追上你了!我心说我可算是把你给找到了!可是……可是你却看不清他的脸。你就是看不清他的脸。手也是他的手,脚也是他的脚,衣服也是他常穿的那件衣服,可你就是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甚至眼睛也是他的眼睛,鼻子、嘴也是那么熟悉,可放到一块却又好像不是他了。”

萨问丁一:“你怎么看他——秦汉?”

萨问丁一:“作为多年的老朋友,在你眼里,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