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7页)

谢一凡正往外走,夹在下班的人群中,个子高,很显眼。

爸爸一眼见到就迎上去,却在距离他两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谢一凡身边是他的妻子,瘦瘦白白的吕晶。谢一凡一只手轻轻搭在吕晶后腰上——只是护住,指尖几乎将将碰到吕晶,另一只手在吕晶身前开路,挡住有可能无意撞来的其他人。吕晶一只手拎着一个绿色尼龙布袋子,另一只手撑在后腰上,身体微微后仰,顶着已经明显凸起的肚子。他俩走得比其他人慢,谢一凡表情严肃,眼睛一直看着正前方的地面,离爸爸很近都没看见他。

这一幕让爸爸突然冷静下来,他想起中午的顾虑和刚刚忘掉的东西。

“一凡!”爸爸叫了谢一凡一声。

沈智!谢一凡看到爸爸,停下来笑着打招呼。

爸爸看看吕晶,又看看谢一凡,觉得在这人流中几乎无法开口,于是问:“一凡,你今儿晚上有空吗?我有事找你商量。”

“有啊,”谢一凡挺高兴的样子,“我现在陪吕晶去趟医院,估计六点多能回家,七点半也就吃完饭了,之后都没事,你来吧。”

吕晶细眉细眼,微微笑着问:“嫂子她身子还好吧?”

“哦,啊,还行吧!”爸爸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看四周。

回宿舍的路上,爸爸的心境和下午已经有所不同。躁动的心境被慢慢冷却,不再沸腾,留下一种淋湿后被风吹过的瑟瑟然。刚刚他所见的画面中有某种细小的、不易察觉的东西,猛然之间蹦入他的眼睛,让他心里突然一疼。也许是谢一凡脸上谨小慎微的表情,也许是他在吕晶腰上似搭似不搭的手指,也许就是他们在一起的样子,让爸爸想起妈妈。爸爸察觉到他心里细微的愧意。他觉得自己从来就没像谢一凡照顾吕晶那样精心照顾过妈妈,也许自己从来不像谢一凡喜欢吕晶那样喜欢过妈妈。

爸爸在胡思乱想中向宿舍走去。他和妈妈没有分到房子,挤在男工宿舍楼的一间屋里,本是两个男工一间,但单独腾出来几间,给没有单元房的年轻小夫妻过渡。宿舍楼在大院的一角,连片的灰黑色三层小楼,有些年头了,铁窗框上锈迹斑斑。

爸爸和妈妈结婚一年多,但其实认识有十几年了。下乡插队在同一个村子,当时从本市先后去的有七八个人。爸爸瘦高俊朗,妈妈矮胖,长相平凡,本来没有交集。下乡的第三年,爸爸和同去的另一个叫于欣荣的女孩恋爱了。于欣荣父亲是五十年代大学生,出版社编辑,虽然不是什么权贵,但也一直有种知识分子的傲气。运动之后被批得很惨,家里也惶惶然。于欣荣还有一姐一弟,她主动申请下乡。当一件立功的事来做,却耐不住乡村。总觉得自己跟周围人不属于同一群体,不管是村里老乡,还是一同下乡的同伴们。因为从小跟着家里读过书,自认为见识比别人多,性子骄傲,不服管束,给人一种叛逆的感觉。在辛苦劳作的乡村,这种骄傲很醒目,一种自由肆意的气息吸引了爸爸。他忍不住在人群中看她,发现她也看自己。如果有他在场,她和同伴说话的时候声音故意提高,有一种挑衅的气质。

一次批斗会上,于欣荣恰好站在旁边,在她身旁是妈妈。爸爸偶尔侧过头瞥她们一眼,总是刚好遇到于欣荣也侧头看他。她脖子上扎一条红纱巾,比谁都鲜艳,引人遐想。周围人在吵闹地抬头看台上,无暇顾及身边的事情。

台上是从前的村长,老子儿子三个,正在跪着挨打。造反派占领大队之后,从前的村长成了欺压群众的地主阶级、罪大恶极的牛鬼蛇神。几个知青也加入到造反派行列。造反派在台上喊着“还不交代你的罪状”、“狗日的地主,还敢狡赖”、“你们只有规规矩矩接受改造,否则只有死路一条”,然后是一顿鞭打,老人头磕地板,台下群众发出呼喊。于欣荣身旁的妈妈看得惊吓,踮着脚看着,全身颤抖,时不时用手捂住嘴,闭上眼。没有人注意到爸爸和于欣荣,周围的口号声淹没暗语。爸爸和于欣荣神思出离,于欣荣偶尔勾人一笑,像在问他敢不敢。在最吵的一刻,于欣荣拉了拉爸爸的袖子。爸爸会意,但面无表情。瞅了个空子,两个人一先一后从人群中溜走,于欣荣在前,爸爸在后。田野人影稀少,风吹麦浪,金色微有光泽。两个人来到小河边,河边有一棵树。

就这样,他们恋爱了三年,只有周围几个好友知道。那两年爸爸革命的心气开始冷却,他初下乡时还一心记着“积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动员口号,对劳动和改造都有热情,但很快就发现,改造只是说说,表现并没有作用,出身还是一切。他白天干农活,犁地扬糠、收麦挞谷子,晚上还要帮大队修缮朽坏生锈的水渠和水管,手脚来回磨破了多次。可他没能因辛勤获得任何承认,成分问题仍跟随他多年,几次招工机会都得不到推荐,赶上知青内部的批判还要再写出身认识说明。辛劳让他生出倦怠,倦怠生出怀疑,他开始不明白来农村的目的何在。一旦怀疑和退缩的情绪生成,再看周围人改天换地的吆喝就觉得疏离。前途渺茫与辛苦混杂,加重了厌倦。成年累月的斗争大会变得不堪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