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7页)

“呃,不是,我的意思是……”爸爸说,“我现在做事得稳当点儿了。”

“啊,知道知道,理解理解,”王老西连忙说,“那我不打扰了,你赶紧回家陪嫂子吧。下周我再来找你,有什么消息你也可以打电话到我们村儿邮局找我哈。”

爸爸看得出来,王老西一点也不理解。

分手之前,爸爸推起二八车,回头,在日光里又看了看王老西。王老西留了个小分头,白衬衫左口袋里插着一副黑漆漆的墨镜,穿了一条喇叭裤,向他招手,像溜冰场里的小混混,却又看得出浑不懔的冲劲儿。这种气息让爸爸想起了自己年少的时候。爸爸自己已经规矩地上班上了快三年,从未赶过时髦,每天一身工服,下了班就回家吃饭看电视。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想起以前的事了。王老西看上去比他年轻很多。这种感觉在他心里撞了一下,摆过去,又撞了一下,来回,像钟摆。他忙转头,蹬上车子走了。

回到厂里,午休时间还没结束,车间里一片寂静,工人们大多回宿舍睡觉了。阳光透过厂房高高的气窗射进来,看得见斜向下的光柱和飘飞的小灰尘。光照在机床流水线的表面,让灰绿色锈迹斑斑的机器像皮毛发亮的动物、低头蛰伏的兽。他穿过厂房,走向小休息室。洗手池前有两个女工一边洗饭盒一边聊天,在“节约用水,人人有责”的红色大字之下开着水龙头,在汩汩的水声中专注地咬耳朵说话。爸爸经过她们,她们谁也没有回头。

爸爸走进休息室,看了一眼身后,关上木门。休息室里每个工人都有一个铁皮小柜子,可以放点吃的、杂物、零钱,爸爸放了个日记本。他很少写,但喜欢放在那儿。只有没人的时候,他才会把它拿出来。

爸爸坐在窗边的木头长椅上,用铅笔在本子上写下笨拙的小字:

1984年4月4日。

他身子往后一靠。这数字让他有点惊吓。已经到 4月了。这就意味着,还有十几天,他就该过生日了。他每天过得雷同,几乎不会注意日子在流逝。当铅笔在粗糙的纸页上划下 4的笔画,他感到一阵不同寻常的悸动。竟然已经 4月了,还有十几天他就三十岁了。

爸爸头靠着窗框,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他理智上觉得数字都没有意义,这一天和下一天没有什么区别,但他情感上还是很受震动。他尽力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三十而立,而立之年应当有所不同,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这么想。三十岁就像是一个坎儿,跨过去的前一秒和后一秒似乎是不一样的。那时候三十岁看上去还远得没边儿,现在却已经刷一下就到了。

他本来只想记下来王老西提供的计划。可是这时候却突然都不想写了。与他的焦虑烦躁相比,什么计划都是小事。他想起十几岁时的年少轻狂,想起后来在乡村的苦闷郁结,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滞重起来。他原先想象的回城生活不是这样。他呆坐着,头有点沉。起初没太注意的气味,混杂着机油味、没散去的人体汗味和中午余留的饭味,从四面八方侵入,午后凝滞的光线和流水线混在一起,也显得浑浊了。

他突然又提起笔,在纸上写下:

我想去外面看看了。

写完这句话,他感觉到一种释放的轻松。原来如此,他想,刚才是我太紧张了。这句话似乎将前一瞬间的沉郁一扫而光,给所有焦躁提供了解答。他长出了一口气。

在那一刻,他没有来得及分辨自己不安的来源。他隐约触碰到他不愿触碰的东西。那些不安一直都在,他只是一直避免去想。在他十几岁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到了三十岁。就像从十几岁进入一个梦,梦醒了就到了三十岁,中间的日子一阵恍惚就过去了。他早些年成分不好,跟革命队伍喊着“革命接班、脱胎换骨”的口号摇旗下乡,一去十多年,回城之后,世界全变了,之前的恐惧和亢奋像被人遗忘了,而他的生命似乎就这样到头了。他在厂里上班,流水线,三班倒,没有变化,只等着退休。他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变成这样,他还想追问过去,可是周围的人三缄其口,已经谁都不提了,就像一切从来都没发生过。他怕自己一直这样下去,在生锈的轨道上走到终点。他想摆脱这突然降临的、因记忆和现实而产生的不安。这些东西埋得太深,他不愿碰。

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在烦躁中度过。笔记本上的抒发给他带来一瞬间的轻松,但却不能延续下去。他又想了好一会儿到底要不要走,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虽然还不清楚要去哪儿,但他需要离开。他要在一切还未注定的时候做点什么。

他弄废了两个合页——他们厂做电冰箱,他们车间做冰箱门上的合页——铁片放入冲床卡槽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没放好。虽说他们管得不严,也常有废件,但他还是被来回巡岗的老师傅说了一顿。一个人的恍惚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隐蔽,往往是清清楚楚写在脸上的。好容易熬到下班,爸爸把工服往小柜子里一扔,大步跑着,去隔壁车间找谢一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