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第4/5页)

听说宣传队要随大部队出发,去搞一场各部门配合的军事演习,徐北方的肝就出了毛病。他在化验单上小动了一笔,把某项数据的“1”改成了“4”,便得逞了,住进了卫生所的观察室。他把颜料和画架统统背来,三顿饭由护士伺候着吃。要不是每天往他体内注射一些他压根不需要的药液,他真想在这里混到老。他无论如何要躲掉这场长达二十天的军事演习,不然就会错过大学的录取通知。他相信刘队长最终总会放他走的。他白天蒙头大睡,夜里杷一日三顿的药片统统扔进抽水马桶,然后通宵达旦地画画。因为他被怀疑有肝病,这病室原有的三个病人在一天之内全出了院。

卫生所的观察室是针对徐北方这类有病,但查不出确凿病状的人所设。因此所有住进来的人都似病非病,有的活蹦乱跳,有的莫名其妙就死了。观察室没有健全的各项制度,所以宣传队不断有人来看望徐北方。但所有人来,他都不搭理,被子严严实实蒙住头。有人担心他闷死,刚一撩被子,他立刻用发红的眼睛喷出一句脏话,吓得谁也不敢招惹他了。大家公认他病得很重,其实他比伊农舒服得多。伊农为了躲避演习,竟一连好几次直挺挺地往后栽。伊农最怕演习中各种各样的号谱,他从来就背不清楚。

伊农隔着被子向徐北方倾诉他的满腔怨忿。刘队长竟把两个大学名额之一给了彭沙沙!当时全队都像挨了一闷棍似的呆了。然后,一群人跳起来,缠住队长:彭沙沙怎么啦,她比我有文化?既然大家都没文化,凭什么让她去?……伊农在病房里对蒙着被子的徐北方气急败坏地嚷:他当年考南开大学,那些考题拿到现在,连中央委员都得考趴下!

刘队长一再向大家作解释:彭沙沙出了事,处境不好。女兵们急了说:出了那种事倒捞到福气了?咱们都出事去!彭沙沙喜气洋洋地站在一边,看着大伙闹,好像队长遭此大难跟她毫不相干,她的确认为自己捞着了福气。事情的结果是刘队长被大伙闹得犯了高血压。

徐北方对什么都无动于衷。只管蒙紧被子,想减轻一点人们对他的烦扰。他病房的门开着,谁进来都不反对。晚上,他正想起来活动活动躺累的筋骨,只听一个静悄悄的脚步走进来。

陶小童站在床前,一声不响。

徐北方十分纳闷:今天来的这位怎么如此之静,既不东拉西扯,也不强行撩被子,那样专注地在看什么?看得他隔着被子都发臊了。

陶小童轻轻搬过一只凳子,在他身边坐下了。她没喊他,也不知该干什么,只是痴痴地守着他。她心里正生出一种很不妙的东西,就是那种温柔的东西。他一动不动,头捂得很严实,手和脚却露在外面。他修长的、一看便知是异常灵巧的手,十分微弱地一屈一伸,像用这个动作告诉别人,他没死。

不知过了多久。天暗下来了。

陶小童发现那只手企图往被子里缩,她一下捉住了它。它慌乱了,或是受了感动,因为它明明感到对手的纤弱与温存。两只手握在一起,都有些忸怩和腼腆。

“是我呀。”过了一会儿,她说。

他的手紧攥了她几下,仿佛说:知道就是你。

“让我看看你,好吗?”

他一点也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因为他是一副糟透了的样子。

她撩开被子,吓了一大跳:这个人她哪里认识?胡子头发连成一片,他躺着,它们却站着。清癯的面目,这下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见枕头上毛烘烘的一团。只差一匹瘦马,他就成了那个忧郁骑士唐·吉诃德。

他皱皱眉:“我这里是不是怪恶心的!”

陶小童勉强笑了一下。他这样子当然要败给高力。因为他不愿打高力,他的四个徒弟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即便孙煤没跟他吹,见他现在的样儿,也得掉头就跑。但他苍白的脸上有一双无比智慧又高度天真的黑眼睛,仅这点就很值得陶小童动心。她是惟一能看懂这双眼睛的人。她忽然觉得,再这样手拉手就不合适了。假如不是团支书的突然袭击,她决不会这样冒失地来找他。

“我走了?……”她站起来。

他却说:“还记得我抱你吗?那天晚上你说了那么多傻话。”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似乎都意识到这沉默有问题。一种大难临头的预兆使俩人一动不动,尽量屏住呼吸。

“我走了……”她又说。

“你知道吗?听了你那些傻话,我好几夜都没睡着,又难受又舒服。”

“你反正不把那些话作数……”

“有时我冒出一个念头:真像你说的那样,没谁也不错。”

“我说的哪样?”

“让我来重复太无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