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二、八棵树

于凤琴的死,给呼家堡的思想大扫除运动带来了一抹阴影。

那年冬天,虽然没有雪,风却是很烈的。寒风呜呜地哨着,在平原上刮起了一个又一个烟柱。寒风一阵一阵地刮,先是刮裂了树皮,刮粉了地上的土,继而又刮皴了人们的脸,刮肿了人们袖在袄筒里的手指。在这里,风是会咬人的。风刮在脸上的时候,不疼,是木的。尤其是那种旋风,在地里一旦哨上你,躲是躲不掉的,你只有就地蹲下,让它从你身上骑过去。不然的话,万一中了那邪风,轻了,半边脸都会是黑的;重了,必是瘫痪无疑!再就是刮黄风,风起来的时候,半个天都是黄腾腾的,你看着离你还远,可它瞬间就过来了,那就像是一口大锅,忽一下就把你吞进去了!前走是黄的,后退还是黄的,到处都是黄腾腾、灰蒙蒙的,耳边一片呼呼隆隆、嘁哩喀喳的声音!你就像是被埋在了千年的黄土里,无论怎么走也是走不出的。你要是敢跑,那你就跑吧,跑是跑不出的,一旦跑出汗来,那就中风了,说不定一条命白白地就搭上了!可这里的风又特别适合于疲性人。假如说,你是一个不急不躁的疲性子,你是一个三脚也踹不出屁来的货,你根本就不着急。那么,你就熬着、忍着、受着,勾下头、闭上眼、窝着脖,管他云里雾里,管他是坑是井,你就慢慢地挪吧,知道想也无用,也就不用想,慢慢,风总会过去的。因此,平原上的人,不怕雨,不怕雪,怕风。平原上的风造人。平原上的风咬人不吐骨头。也有些大气的人,说起什么难事,说起什么过不去的坎,就说是“一阵风”!

“斗私批修”,对于呼家堡的人来说,也是“一阵风”。风已刮到了这般时候,按说也该过去了。可呼天成硬是坚持多开了一天!

客观地说,连呼天成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女人会去上吊。从内心说,他是讨厌这个女人的,看不惯她那种贪一点、占一点的“强粮”。治治她的心是有的,可没有想到她会死。

可她死了。

村里死了一个人,这应该说是大事了。呼天成立时面临着一个两难的境地,要么,他就得承认,这会开错了,就此罢手,像这样的会再也不开了;要么,他就得说,会是没有错的,会还要开下去。那么,一个死人在那儿躺着,往下,又怎么开呢?

呼天成心里清楚,他又是到了一个坎上了。如果他不能坚持,如果他有一丝一毫的退缩,那么,不光王家会借着死人闹事。从此,他要再想推行什么,可就难了。于是,他摊牌了。

他咬着牙又开了一天会。他把全村人全都集中在麦场上,而后,他站在麦场中间的石磙上,黑着脸说:“面对全村的老少爷们儿,今天,我先斗斗我的‘私’字。我这个人,大家都知道,脾气赖,有时说话不讲方式,说过错话、办过错事,这我都承认。有时候,也不是事事都能坚持原则,村里头七叔八妗子的,也有磨不开脸、碍面子的时候,这是我的错,我改!”说着,他的声音突然高了,“但是,我要说一点:这个斗‘私’会,没有错。一万年都不会错!这样的会,以后还要年年开下去。”说到这里时,他的头抬起来了,目光在会场上很快地扫了一圈。

于是,他发现,人们已有了负罪感了。特别是那些女人,她们一个个都勾着头,大约心里都在默算着自己前些日子的行为。女人的心毕竟软些,到了静下来的时候,她们就开始忏悔了。

正是这种绵羊般的神色,给了呼天成一个灵感,给了他一个解决危机的思路。接着,呼天成大声说,“斗‘私’会,按国胜的说法,国胜是咱村的高中生,有思想。是那个啥?那个、那个开展思想大扫除嘛。是自己教育自己嘛。我也在会上讲了,毛主席说,是触及灵魂,不触及皮肉嘛。叫我说,‘箩’人是不对的。是谁让你们‘箩’人哩?!净胡闹!今天,我要批评你们!”说到这里时,呼天成的目光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排点在那些女人们的脸上。继而,他喝道:“凡是‘箩’过人的,给我举起手!”

会场上,妇女们先是一怔,接着,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都像傻了似的!那老实些的,就乖乖地把手举起来了。可大多数妇女还都不敢举手,还在迟疑着。于是,呼天成走下石磙,缓声说:“害怕了?有啥怕的?大胆开展批评还是对的,还应该表扬嘛!就是‘箩’过人,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嘛,有错改了就是了。再举举!”这一次,呼啦啦,又有一群妇女把手举起来了。

可是,呼天成仍然没有停下来。他心里清楚,乡村里的是非,大多是女人们在枕头边上挑唆起来的。那是一股“枕头风”啊!于是,呼天成的目光像筛子一样,在人群里滤来滤去。他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王家的妯娌们站的那一块,先是看着于凤琴的二嫂,直看得她把头勾下去,脸慢慢地红了;而后又看于凤琴的三嫂,这女人没主见,一看就把她看慌了,看得她手脚都没地方放似的;接下去,他盯住了于凤琴的婆家妹子,她还是个没出门的姑娘呢,人是很泼辣的。他的视线在她们的脸上来来去去地一连滤了三遍!往下,他叹了口气,温和地说:“‘箩’了就是‘箩’了,这也不是一个人,大家都看着的嘛。承认了,还是好社员。要是不举,查出来了,那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