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窄过道儿”

那是一个干涩的冬天。

在那年冬天里,呼家堡先是有人掉了耳朵,后又有人丢了性命。

起因是因为德顺的耳朵。

德顺的耳朵是被“窄过道儿”咬掉的。

“窄过道儿”名叫于凤琴,是村西头王麦升家的女人。

这女人没有别的毛病,就一样,人太精明,干啥事都算计,不吃亏。在平原,这叫做“强粮”。“强粮”这个词在字典里是没有的。这个词所表述的仅仅是一种感觉,是一种人们看在眼里的日常行为方式,也可以说是一种生活作风,有着事事占先的意味,这里边还含着叫人看不惯的霸道和蛮横。平原上还有这么个歇后语,叫做“心重的人个矮——坠的了”。这两项加在一起,基本上就把她给框定了,于凤琴就属于这种心思重的“强粮”女人。说起来,她的个儿也不算太矮,小精神人,干活很麻利的。早些年,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就曾为分地大闹过一场。地分得好好的,到了埋界石的时候,她偏说,牲口犁的沟偏了一麦叶儿,向了邻近的槐家。一麦叶儿是多少呢?人家不再犁了,她不依,非要人家重犁一道沟,把那一麦叶儿犁回来。她堵着槐家的门,一骂就是三天,骂得槐家女人说,就让她犁吧,到底又重犁了一回,让她多占了一麦叶儿。

都说她“强粮”,却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后河意识”。于凤琴是从后河嫁过来的。历史上,后河人多地少,地是庄稼人的命,没有“命”的人最要“命”,所以后河人血脉里就馋地。一般的地方人都“惜”地,到了后河,这个字就换了,换成了一个“馋”!可没人知道她是馋地,人们看在眼里的是她“强粮”。这就牵涉到后河人的又一个特点。

后河人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做小买卖的多。由于地少,后河人出来做小生意的就格外多。那时候,只要是从后河出来的,不管男女老幼,一个个都是掂秤杆的。那时,串村收破烂的是后河人。卖针头线脑的也多是后河人,你想,做的是小买卖,本太小、利太薄,自然是“两两计较”了。所以,她的“强粮”、她的“猴”,都是有历史根源的。到了吃大食堂的时候,粮食紧缺,这女人又有了算计,她每天去食堂打饭时,总是少拿一两饭票,到了打饭的窗口,她总是扭过头临时去借,口很甜的,她只借一两饭票,谁也不好不借。她是精到家了,一人只借一次,从不重复。她借你一两饭票,你怎么要呢?自然是没法要。这么一来,村里两千多口人,她一人一两,竟然借出了二百多斤!这是一个很伟大很刁钻的算计,在那样的困难时期,她的三个儿子,大孬二孬三孬,一个也没饿着。平时就更不用说了,她借这家一棵葱那家一把盐,从不还的。你要是借了她家什么,她是不会忘的,一天至少到你家扭三遍,一直到你想起来的时候。于是,村里人送她一个绰号,叫“窄过道儿”。那就是说,无论多宽的路,到她跟前,你就过不去了。

德顺跟“窄过道儿”的矛盾,是由于盖房引起的。

德顺家有个儿子,叫运来,人很老实。运来早些年说下了一房媳妇,是个娃娃亲。可是,到了娶的时候,人家却死活不过门。原因是他家的房子,他家只有三间破草房。那媳妇说,房子不盖,她就不进门。这么一来,可就苦了德顺了。为了把媳妇娶进门,德顺决定翻盖他家那三间房子,把土坯换成砖墙,麦草换成小瓦。那时候,这是一个很艰巨的工程。德顺家为实现这个计划已经准备了五年了。在这五年里,德顺家没吃过一顿肉、没吃过一个麦粒,那日子是一片瓦一片瓦数着过的。到了料备齐的那一天,德顺的背已经驼了。如果德顺的背不驼,“窄过道儿”是不会咬住他的耳朵的。德顺个大,“窄过道儿”是小个子,她蹿一蹿也够不到他的。

临到盖的时候,“窄过道儿”并没有说什么。两家临着一道院墙,那院墙一扒,“窄过道儿”并没吭声。打地基时,“窄过道儿”还是没有吭声。一直等到地基打好了,要垒墙时,“窄过道儿”站出来了。“窄过道儿”说:“老德,你先别盖哩,你那墙垒得不对!”德顺说:“咋不对了?我这是老基老宅,咋就不对了?”“窄过道儿”说:“你多垒了一尺五。我一直看着呢,就看你咋垒。”德顺气了,说:“我这是老宅,我想咋垒咋垒,你管不着。”“窄过道儿”说:“我咋管不着?!我咋管不着?!你没留滴水,你得给我留下滴水!”德顺也不会说话,他只会说:“我这是老宅!我这是老宅!!”不料,说着说着,“窄过道儿”就冲上来了,她跑上去,“咕咕咚咚”的,三下五除二,就把刚垒了三尺高的墙扒了一个大豁口!人往那豁口上一坐,说:“你垒,我就叫你垒不成!”德顺简直气晕了,他骂道:“我操!这是明欺磨人呢!”说着,就像蛋儿一样滚上前去拽人。他不防,手里还拿着一把瓦刀呢。这时,只听“窄过道儿”高声叫道:“杀人啦!杀人啦!”接着又喊:“大孬二孬三孬,都给我出来,今儿个,他只要敢动我一指头,恁给我捋他!”说话间,“窄过道儿”的三个儿子,虎汹汹的,全都跑出来了。德顺一看,气傻眼了,嘴里说:“我操啊,我操!”大孬就说:“你骂谁哪?!”德顺说:“我骂我哪,我操!”事情就这样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