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展览台

这年春上,呼天成在呼家堡组织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展览台。

在这个展览台上,最先展出的是王麦升的指头。

麦升的指头是在扒旧屋时用瓦刀砸掉的。在那段时间里,麦升精神上一直恍恍惚惚的。老婆死了,还是上吊死的。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有切肤之痛的。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女人了。女人在的时候,也不显什么,就觉得她厉害,“强粮”。可女人一死,家就不像个家了。于是,女人的种种好处也就显出来了。女人个虽小,麻利呀!在家里总是丢耙拿扫帚的,喂猪、喂鸡、做饭、刷锅,每到夜里,那被窝里总是热乎乎的,你碰她一下,她还抖呢。三个孩子,大孬、二孬、三孬,麦升从来没管过,都是女人管的。夜里,女人总是从这个床上爬到那个床上,给这个盖盖那个掖掖,或是打一巴掌,孩子们就老实睡了。一到早上,女人的骂声就响起来了,那简直就是他王麦升家的起床号……女人不能算是个好女人,可好歹也是他的女人哪。走了,没人说理,也没法说理。他心疼,心里藏着恨呢。可恨谁呢,又说不清。所以,每天走出来的时候,就木木的,两眼放出怔怔的邪光。干活时,恶恶的,下手很重。有一天,他扬起手里的瓦刀时,却清清白白地看见女人向他走来了,女人利利亮亮的……就这么一不留神,他把指头砍掉了!

指头砍掉那一刻,他心里刺了一下,而后就不知道疼了,只觉得指头木了,有什么湿湿地流出来,心里却很畅快。立时,就有众人围上来说:“指头!麦升的指头!”

于是,人们忙乱着,就四下里去找那掉在砖缝里的半截指头,扒来扒去,终于找到了。就有人举着说:“看,找着了,麦升的指头!麦升的指头!”麦升却愣愣地站在那儿,举着他的一只手。

有人问他:“疼吗?”

他皱了皱眉说:“不疼。”他是真不疼,手是木的。断的地方白森森地露着骨头碴子,却没有血。

这时,呼天成走上前来,从人们手里接过了那半截沾了很多土的中指,看了一眼,而后对麦升说:“去包包吧。”

麦升冷冷地说:“算了。”

呼天成又重复说:“包包吧。让凤姑给你包包。”

这会儿,麦升手上的血才涌出来了,就有人拽着把他拖到卫生室去了。

第二天早上,人们上工的时候,呼天成把全村人领到了大队部的门前,那里已经又垒好了一个红颜色的“展览台”。展览台上有三个金黄色的大字:英雄榜。在“英雄榜”下边,钉着一排钉子……呼天成高高地举起手,只见他手里提着一个红鲜鲜的布条,布条上拴的正是麦升的那半截指头!

呼天成高声说:“大家看看,这是什么?这是指头,麦升的指头。这仅仅是指头吗?不对。这是一种精神!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咱们建新村,要的就是这种精神!人是活啥的?活精神的!十指连心哪,人家麦升的指头砸掉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这才是呼家堡人的作派!从今天起,号召全体社员都向王麦升学习!扒房这边,也由麦升负全责……”说着,呼天成十分郑重地把那个拴有红布条的半截指头挂在了“英雄榜”下边的第一个钉子上!

就从这天起,每到上工的时候,呼天成就把全村人带到“展览台”的前边,让人们看一看挂在那里的“断指”,而后对着那“断指”三鞠躬!以后,在建“新村”的过程中,这就成了呼家堡的一种仪式。

当王麦升的指头挂在那里之后,麦升就觉得自己也被挂起来了。这像是一种精神的提升,麦升一下子就觉得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这显然是一种“抬举”。在平原,“抬举”这个词是人们口头上经常使用的,乡人们最看重的就是是否受到了“抬举”。在这里,“抬举”已不仅仅是看重,它是“脸面”的先导,是一种公认的“份儿”,是带有某种身份意义的崇高,也可以说是活人的最大愉悦。“抬举”不“抬举”,几乎成了乡人在精神上的最大追求。

麦升自然没想到他会受到如此的“抬举”,开初他有点受宠若惊,甚至有点不知所措。然而,很快,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本来是个闷葫芦,突然就变得爱说话了,也爱串门走动了。在拆房的工地上,每当他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他总是举着那只缠了白纱布的手。他举着那只手,说:“才,你去东边吧。”万才就去东边了。他又吩咐说:“油家,你去顺椽子!”油家女人就去接椽子了,很神气的。他举着那只缠了纱布的手,每每小心翼翼的,就像是举着自己的生命一样。一直到后来,当他的指头彻底好了时,他还仍然坚持包着那么一块白纱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