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第2/5页)

“也可能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已经听腻了;再不就是我们遇到了一个奇怪的青年——时下这样的人也挺多。”

“也许读书读傻了。”

“这倒未必,我发现他一谈到徐福就两眼放光,反应敏捷。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个城市对所有研究徐福的人都要发放补贴——如果这个学术成果获奖,还要拨给数目更大的一笔奖金。可见他一点都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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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吕擎翻着案几上的那摞书,找出了一本很旧的竖行排印的著作,端详了一会儿扉页,然后把书推到我面前:上面正是那个女学者——淳于云嘉的照片!当时她好像只有三十左右岁,端庄、秀丽,微微有点胖;那双美丽的眼睛啊,火热、真挚,好像正在回眸的瞬间——她正如此切近地看着我们,那目光里好像带着一丝丝的惊讶和询问……我在凝视她,或被她所凝视。好像她也认识我,认识我这个后来者……我和她正在对视。这目光似乎在发出一声悄问:你不久前去了老林场,探听了我和靳扬的秘密,是这样吗?

吕擎把书取过去,轻轻合上:“母亲回忆说,她们当年在同一所学校读书,两人无话不谈。后来因为她考到了另一个学院,就很少见面了。她在当时是有名的‘校花’——母亲说她漂亮极了,那时有多少人追她啊……想不到她又考回来了,最后跟了自己的导师——母亲说有一次好好端量了那个人,简直给吓了一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是一个老人了,又矮又瘦,口讷,皱巴巴的脸,这怎么能做校花的新郎啊。她那会儿只感到惋惜……淳于甘阳是婚前生的,他随了母亲的姓。”

我对这段隐晦曲折的历史只知道一点点,但很不清晰。

“那位老学者是从海外回来的,从来没有结过婚,学校的人原以为他性情怪癖、有什么毛病。都知道这个人除了读书,再没有任何欲望和嗜好。对他来说只要有了书也就有了一切,对其他全无兴趣。名声大得不得了,不光著作等身,还教出了许多有名的学生,他们遍布大江南北。他当时年纪大了,身体又糟得很,早在几年前就要拄一根拐杖走路。他带了两个学生,其中一个就是淳于云嘉……她二十多岁,正是吸引一大堆目光的时候。老人自从收了这个学生之后,衣服变得整洁了,人也精神了,头发修剪梳理得一丝不苟,还结上了领带——这在当时的校园里是少见的,人们只在接待外宾时才这样。老人平时一出门就要拄拐杖,一方面腿脚不好,另一方面也是习惯。人们常常看到淳于云嘉跟在他身边,抱着几本书,一路上走得很慢。这成为校园一景:一位矮小的老人伴着他的女弟子来来去去。她快毕业时怀孕了,一个丑闻眼看就要抖搂出来:一切都遮掩不住了。不过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她怀上了导师的孩子,因为大家早把那个人当成了一根朽木。校园暴出了惊人的消息,这在当时是不得了的事情……他们只好宣布结婚。有人甚至认为这里面也许隐下了更大的丑闻,以为那个老头替谁担了个虚名。不过既然承担了,就要承担到底。这个老人大概想以自身的声望抵御什么。那时候拿一个名高位重的老教授并没有太多的办法,如果再晚几年就另当别论了——校方要追究女弟子,是老人死命抗争才算把她保护下来……”

我在想老林场的日子,想肖筠老人。老先生当时很少提到那个美丽的女人,显然是于心不忍。吕擎手边的那个画册被他取起放下好几次,我拿过来一看,一下屏住了呼吸:靳扬的漫画集!

我从头一页页看起来,以便与心中的形象联系到一起,可惜无论怎么努力都没用。这些画页如此地活泼顽皮,洋溢着逼人的热情与童稚——它们怎么会与那样可怕的一个故事稍稍沾边呢?特别令我不解的是,当年那些嗅觉尖尖的人究竟是怎样从这些绘画中寻到了什么?瞧它们丝毫不会引起视觉上的不安,而完全是一片纯稚烂漫——这恰恰与肖筠老人叙说的那个人人喜欢、快乐无忧的形象是一致的!

“他心里装满了童话,直到最后……”

那场大雷雨的苍茫浑然一下把我笼罩了……我强迫自己回避、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想的一个问题就是:吕擎啊,你听到了那隆隆的雷声吗?你看到了靳扬戴的嚼链、胸前流淌的鲜血吗?你不知道这里面埋藏的是一个可怕的隐秘——你的父亲就是一个双手沾了他人鲜血的人……我不敢想,更不敢问。我不知道常常陷入深思的吕擎是否隐藏了同一个隐秘,并为此而日夜忍受噬咬。但我记得的只有他对父亲的深情追忆、对霍老毫不留情的诅咒。我知道,他心中存留的仍然是一个概念化的“父亲”、一个概念化的“霍老”——后者被不留情面地妖魔化了……我忍住了,伏下身去翻那本竖排版的旧书。久久凝视扉页,看着她。我在她稍稍透出一丝惊讶的温情回眸中,眼睛不再移动……我无法让纷乱的思绪从哗哗号叫的那场大雷雨中挣脱出来;是的,正如肖筠老人所说,当年靳扬于疯狂之中爱上的女人就是她——他匆匆画下的那双深情的、带着稍稍的惊讶的回眸,此刻就在眼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