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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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我们行走的路线与上次不尽相同。那时我们下了火车之后就开始徒步跋涉,可这一回我们要乘车直抵琅琊台——因秦始皇东巡而名闻天下的那个海滨。火车可以直接驶到离琅琊台很近的地方,我们准备在那里下车,完成预定的项目之后再开始下一步行程。

原本期待这次出差会是悠闲自在的,因为我们都没有什么具体的任务和指标。可一登上火车摇摇晃晃出了城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心里沉甸甸的。我们身上背负的不仅是一个背囊……纪及坐下不久就掏出一个本子看着,像以往一样,他在行前准备了周密的考察计划:从琅琊台到“天尽头”,再到芝罘,从芝罘乘汽车到栾河营古港和登瀛门,最后到殷山遗址;东行考察的终点则是那个“百花齐放之城”——思琳城。与上次稍有不同的是,我们要在琅琊台和“天尽头”一带分开一段时间,两人各自活动,最后再赶到思琳城会合。

从战国直到秦代,琅琊台一直是海内五大著名港口之一,秦始皇曾在这里盘桓多日,初识大海。作为古航海专家的纪及,对这一带当然熟悉得很,笔记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路线图,对当地的各类事项都有详细记载。

古港紧靠徐山,处于胶州西岸,水深浪缓,是一处天然良港,早在几千年前就可以停泊大型船队。纪及告诉:在春秋战国末年,吴国和齐国曾经在这一片海域上进行过一次海上大战。离海港不远处的一个小岛叫薜家岛,上面有大量的木材可以用来造船,所以又是古代造船和航运的最好场所。琅琊湾中还有两座小岛,一座叫“斋堂岛”,一座叫“沐官岛”,相传都是因为徐福率领童男童女在此斋戒和沐浴而得名。纪及说当年徐福东渡的船队极有可能从琅琊出发,沿山东半岛北行至成山头等候季风,然后再穿越大海东渡朝鲜半岛、抵达济洲岛。至此完成第一段航程。这之间相距一百海里左右,航程只需几天时间。下一段航程是沿朝鲜半岛南下,横渡朝鲜海峡,经对马岛驶抵日本九洲。纪及还详细分析了另一条路线:从芝罘到日本横渡黄海,航线长约九百三十海里,若以每小时航速五海里计,那么昼夜兼程只需要七八天的时间:

“有人认为当年的船队从山东半岛穿过东海,比如说从成山头直航朝鲜半岛西海岸,那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从那里出发,从它们的西海岸最外侧长山川或百灵岛计算,相距有一百多海里——可是这段海域不能仅仅从地图上去分析,因为这里的海流终年为南北向,流速在零点二节到零点六节之间,对东西航行极为不便;而且当时尚未发明罗盘仪。所以现实一点考虑,当年的船队只能沿着近海、在视距范围逐岛航行,或者靠日月星辰的出没来导航。船队的动力主要是靠海风吹送,或者摇橹。你想在这种情况下,要穿过成山头以东的大海,那会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面对着滔滔大海听纪及现场讲叙,有一种极为特异的感觉。但他越是试图更具体地讲解,我越是摸不着头脑。纪及只有苦笑。我问他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当时一只船能载多少人?”

“当时已经能造大艟、小艟、楼船、桥船、阁船等各种各样的船只。最大的船可以容纳一百多人。当时徐福大约率领了三千多人,那么他们至少有四五十条船,外加用来装载粮草器具的船只,可能多达七八十条或上百条。反正那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大船队了……”

我们在琅琊台下——当年秦始皇屠杀儒生的地方久久不去。这里已是芳草萋萋。秦始皇第一次东巡时曾让儒生和方士们采长生不老药,而今那些人大部分都四散奔逃——因为这时咸阳焚书坑儒的事件已经传到了东方。秦始皇大怒,先是引诱,而后又命令士兵四处搜寻,把所能找到的儒生方士全部押解到琅琊台下,一口气杀了几百名儒生。令人费解的是,就是在这样险恶的情形之下,那个徐福竟然能带领一些方士和儒生,赶到琅琊台拜见秦王。

2

“天尽头”是从半岛伸入海中的一个小小犄角,据说由当年的秦始皇和李斯取名。我们站在一片陆地的尽头,面对着的是浩淼无边的大海,是冲腾而起的水浪;海雾一会儿飘过来,一会儿飘过去。站在这里真的可以沉入缈缈幻想。当年的秦始皇以为这儿就是大地的尽头,他往大海深处探望,只见乳雾涌荡飘逝,鸥鸟隐语,飞鱼蹿跳,臆想邈邈深处必有一处仙境——可惜那里不是他这样的帝王之威所能抵达之地,它属于神仙的疆土。

我和纪及从“天尽头”启步,沿着曲折的海岸线一直往前走下去,这样将环绕半岛而行。我们相信这就是当年秦王的徘徊之地,是令他东方之行最为兴奋的一条路线。这样长时间顺着海岸往前,一直走到相对平坦的一块小平原上:一眼看去会想到俄罗斯画家笔下的荒原。这里最多的是铁角蕨科过山菊,根基短而直立,顶部密生披针形的黑褐色小鳞片,叶片顶部越来越尖,延伸成鞭子形状。这种植物的繁衍力强极了,叶子着地即可生根,重生出崭新的植株,在地上弯弯曲曲形成一线,一株株渐次排去……小平原边缘有一片整齐的、可能是人工种植的黑松。这片松林把我们强烈地吸引了。呼呼的海浪声和松涛声浑然一体,竟难以区分。进入松林深处,不时踢到草地上的松塔,它们在金色的松针上滚动。野鸽子咕咕叫着,伴着一两声斑鸠和野鸡的鸣唱。横亘在眼前的是一条几近干涸的人工渠,岸上爬满了葎草,长得那么旺盛,简直势不可挡,像绿色的火焰一样沿着大渠一直往前燃烧。我们沿着渠岸走,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渔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