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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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纪及的缘故,我们在东部平原上耽搁了一个多月。当他不得不随我一起回城时,还是有点恋恋不舍。时间对我们来说当然是不够用的:他对勘察中的每一个疑点都要不厌其烦地探究,这往往使我们不能尽快地从一个点转到另一个点。一开始我有些焦急,后来总算慢慢安定下来,习惯了他的节奏。瞧他盯住泛黄的纸片或一堆陶片的眼神吧,说它专注和精细还远远不够,而是一种攫取的贪婪。那一刻他头颅前倾,像即刻就要从两千年前的烟气中捕捉到一个血肉生命似的。可我们知道,那些掩埋在历史尘烟中的隐秘,谁要染指一寸,也就足以耗去一生。而纪及好像完全忽视了这一点。

这座城市啊,在归来者的眼里是如此陌生。我们一步踏入,却不得不用一副稍稍吃惊的目光去打量它——望着纵横交织的马路和穿梭往来的车辆,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去。这座城市仍在轰轰运转,它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

想不到这么快就见到了王如一。他说已经打听我好长时间了,这一下可算归来了!他好像极想听到我对《徐福词典》打印稿的赞扬——仅仅如此?可惜当我试着把话题转移时,他马上哼了一声,模样有点恶狠狠的,咬着牙,脸都青了。他喷着气,像报复,又像告诉一个天大的秘密:“哼,这回总算弄明白了,吕南老说的是——‘乱弹琴’!”

“我在出城之前就知道了。”

“不过你知道吗?把纪及的书一段段摘录的人是耿尔直!”

我大感意外。见过这人,五十出头,高高的个子,留了一把很不自然的大胡子。就是这样一个以“豪放”著称、常常拉出一副抱打不平架势的人,却做出了这样的事。

王如一欲言又止,一对凸起的眼球转着,不再吱声。

我知道最早发现耿尔直是个“假豪放”的,是顾侃灵。他说此人扮演了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角色,暗里却总是巴结霍老,最善于物质贿赂加语言贿赂。在霍的亲自关心下,竟一步跃到了正高职称……我想到了外号叫“骡子”的女人,为了试探一下虚实,故意说:“桑子不是与霍老关系密切吗?她如果能帮一下纪及就好了……”王如一马上甩一下头:“嘿!这小娘们儿跟头面人物个个合得来。实话实说吧,她不过是逗他们玩:腰带紧着哩!我早就对你说过,我们是一对政治夫妻。她在家里欺负我倒是一把好手,那真是骑着头撒尿啊……”他咕咕哝哝,半是责骂半是炫耀,“我这一段忙极了,要筹备国际徐福研究总会,还要……就让她风风火火地过吧,这娘们儿注定了是叱咤风云的一生……”

踏进分别一个多月的杂志社,心中有些莫名的忐忑。这儿就像整个城市一样,对我来说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好像这会儿正处于一个虚拟的场所,一切都不那么真实——视界里突然失去了大片的平原和纵横的山脉,一下就虚空起来。办公室里的人活动着,常常让人觉得他们像纸片一样单薄,我们之间点头,微笑,却没有质感和重量,一切都轻飘飘的。尽管这样,我见了娄萌还是马上察觉到了异常,人有些冷淡。她总是能够让人从脸上一眼就看出高兴与否。她在喝水,两手捂在杯子上,眼睛不再离开我。停了一会儿,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沓纸:“你看看吧,这是我们杂志准备下期发出的。”

老天,原来是一篇又拙劣又刻毒的批判纪及的文章。什么年头了,游戏的套路竟然一点没变。我忍着一点点看下来。文章显然署了化名。我问娄萌这家伙是谁?她只说是上边交待下来的。这篇文章从古航海史的角度提出了很多问题,竟然转弯抹角牵涉到民族关系和地缘政治之类——虽有一定的学术根柢,但刁钻,阴暗,全是旋涡,一次极危险的导读。

我说:“绝对不能发出这样的文章!袖里藏刀!”

“这是上面的安排。类似的文章中,这篇还算温和的。目前我们一个字不发恐怕不行——这对纪及已经是一种保护了。”

“这样的保护?如果有人写一篇反驳的文章呢?也发吗?”

娄萌没有回答。

“没准儿这篇阴险的文章就来自那个人……”

娄萌立刻急了:“你可不能……乱说!”

“以后我们看吧,早晚会清楚的。这样做会惹怒很多人,并不聪明!”

娄萌沉默了。可能我过于冲动了,她的样子很难看。正这会儿马光过来了,在旁边听了几句,没有插话,故意翻弄一沓稿子,然后才把眼镜摘下,看着我和娄萌。因为有一段时间没见马光了,我发现他比过去憔悴了,那张总是闪着光泽的脸现在有点灰暗,甚至有点发乌,头发也乱了。我觉得他沉默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好像真有什么心事。娄萌像是说给我们两个人听:“一个年轻人刚写了点东西,就老虎屁股摸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