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片断

[续治学篇]学问的累积好有一比:如涓流汇聚坝塘,如细雨滋润大地。我在少年时候多么渴望读书,只可惜家贫如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父辈不仅教子无方,简直就是横加摧残。幸亏有慈母呵护,这才渐渐长大成人,但糊口尚且勉强,学问哪敢奢望。一切全要仰仗革命队伍,实际上这才是我的再生父母。歌中所唱天大地大以及爹亲娘亲云云,于我实在是切身体会,而今天的青年之所以不能领会,完全是因为没有斗争生活的实际经验所致。如果将后一代投入革命熔炉,只需冶炼他三年五载,保准其认识大大提高,一个个将变得面貌迥异了!这就是在斗争中改造世界观、从实践中汲取真理的深刻道理,只可惜如今每每被一些人所忽略。这些其实属于哲学方面的问题,过于深奥,这里暂且不去讨论。

说到对后一代的教育,不免还要啰嗦几句。众所周知,帝国主义一直把和平演变的希望放在第三代第四代身上,这是何等险恶的阴谋!老一辈痛心疾首,那是因为亲眼看到了先烈们抛头颅洒热血,多少英魂死不瞑目!仅以我个人所见,就有那么多先烈牺牲在前沿阵地和后方医院。那时我们缺医少药,哪有现在这么多良医,再加上仪器透视吊针手术等等;当时无非是麻药一上立马开刀;有时麻药不足也只得强忍剧痛,喊叫声撕心裂肺……我亲耳听到的烈士遗言,至今想起来还要流泪。对照现在少年青年诸种享乐行径,金钱至上没有理想,每到深夜总是耿耿难眠!当然,致富有方,追求现代化,也是我们的英明国策;特别是一些老同志,兢兢业业苦了多半辈子,来日无多,如今也理应有些享乐了;然而我们在享乐的同时,切不可放松警惕,而是要把教育下一代的百年大计提到议事日程上来,绝不能卫星上天,红旗落地。心中默咏:英特纳雄奈尔,就一定要实现!万望做到:两手都要硬!

再说学习。我的知识无非是战斗和工作间隙一点一滴累积起来,哪里有什么过人的天才。至于人们常常说到的机遇,那也是参加队伍以后才有的。革命才是我一生最大的机遇。那些首长和战友,特别是首长,哪怕仅仅接洽一面两面,也会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他们的风范学养,更有博大胸怀,纵有几十万言也难描难绘。记得以前所提到的文化教员,还有另一些首长,恕不一一,都是我的良师。说到书法艺术的入门,首先就要感激首长。记得某一日去驻地送一密码电报,进门后只见首长躬身挥毫,好不专心!案上有宣纸一卷、字帖一册,还有砚台印章之类。此番情景看在眼里,记在心头,那墨略有微臭然而也能沁人心脾。总之从此我也依样画瓢,写了起来。这习惯坚持数十年,如今不仅行草魏碑都能写得,而且名砚名帖积起若干,待我百年后将如数捐给国家。

要论诗文及书法艺术,没人能比吕南老!第一次见他是去师部驻地听首长报告,该首长即是吕南老。初次见面不免惊讶:生就一白面书生,个子不高,身材单薄,说话嗓音略有些尖细。但听着听着也就敬仰起来!原来他的知识是如此地渊博,可以说博古通今,并不断有洋文插于其中!原来首长本是留洋法兰西,出身大户,青年时跨洋过海回国救亡,组织起义。关于吕南老的种种经历事迹,即便花费百万言也难以概括。从那以后,他很快成为我一生的敬仰。解放后有幸工作在同一座城市( 这期间吕南老也曾短暂去外地担任要职,并在特殊时期受过不公正待遇 ),于是常有机会亲耳聆听他的教诲。我后来诗词的长进以及书法的提高,更有哲学研究方面的深入、收集名砚名帖的爱好,都与吕南老有关。这期间因为他的介绍,还曾与左联时期的一位老先生有过交往,这也不可不记。那位老先生虽然晚节不保,曾于斗争关键时刻有过极尖锐过火的不当言行,但学问和经历仍然让人向往。老先生的大公子也喜爱文学,曾著有一长篇小说,其中嬉戏语颇多,至为惋惜。在此关于事物充满矛盾、并各自向相反方面转化的原理、更有内因外因的关系,他们父子就是最好的例证。其父严谨而又倔犟,不苟言笑,其子却能戏言时代,每每做出荒诞不经的创作,为界内人士所侧目。有人曾以时代影响的缘故来谈论这些现象,殊不知内因才是决定的因素。试问:适宜的温度能把鸡子孵出小鸡来,又怎能把石头孵出小鸡来?

我爱惜人才既是自己的本能,也是来自革命的传统。因为我深知本领知识来之不易,只要是人才,不论他有无怪癖狂言,最先要给予的还是保护和理解才是。当年队伍上有多少知识分子?这些人开始做事也并非按部就班,一个个资产阶级气息不可谓不浓厚。然而经过血与火的磨练,再加上极左政策中杀了一批,剩下的哪个不是好样的?他们在后来大多能文能武,能上能下,有的还在烽火硝烟中成了身先士卒的英雄。这其中除了个别的通敌叛国者,大部分还是我们的依靠力量嘛。试想即便在中高级领导中,知识分子不也是很多吗?他们也算是革命队伍的中坚之一。本人虽为雇农出身,但后来也算是文化人士,所以相互保护也是分内的、自然而然的事情。当年“文革”风云骤起,气势猛烈,一些大知识分子所受冲击也是必然的。如本市文章泰斗翻译大家吕某,一度曾被赶出世代居住的四合院落,至冬天严寒都不能回家,我见后即非常怜悯,曾与军代表辩论多时,终于达成共识,准其回家居住在分隔出的一个小间里。需知在当时能够做到这样已属不易了。类似情形数不胜数,再如大学的知名教授,不知有多少被勒令下放,在农场林场苦苦煎熬。这当中我多次建言要物尽其用,让他们得以喘息,重回书房著述。现在据不完全统计,由于我的全力相助或暗中保护,免除各种伤害者绝不少于三四十人!这些当事人或家属,在后来大多以各种方式表示谢忱,如赠书题字或携糕点探视等,令我感动不已。当然事物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或恩将仇报或出于误解,事后对我恶言相向者也不在少数。如那个大翻译家吕某,自身陷入不幸,却在关键时刻揭发一位漫画家,其夫人对此却讳莫如深。这也是人性悲哀之一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