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酒篓(第2/4页)
很早以前这儿林莽茂密,也就成了一些英雄好汉经常出没之地。从与英雄相伴的那片密林,到我童年所看到的那无边的灌木,再到现在的流沙水洼盐角草,荒原显然经历了一个逐渐凋败的过程。地下水抽空、海水倒灌、各种污物的倾卸,让这里迅速变为一个可怕的世界。其实这场劫掠早就开始了——战争结束后一辆辆卡车运走木材,然后又开始昼夜不停地搬运沙子……我在很长时间里充满疑惑,觉得这样一片浩瀚的平原绝不是人力所能损毁的,它的釜底抽薪式的致命创伤必有一种更为可怕的、人间难以抵御的黑暗力量在介入。当然,这会是一个缓慢然而无情的、无法更改的过程,这个过程越来越让我坚信:那个古老的传说,即乌坶王和煞神老母的险恶阴谋、他们的肮脏契约,是真实存在的。
当年的李胡子能够阻止这个日渐显露的阴谋吗?传说中那个人长了浓密的连鬓胡子,有一对美丽刚毅的眼睛。后来随着荒原上风沙的磨洗,这双眼睛变得粗粝,沉得像顽石。他的目光盯向任何人,都会让对方恐惧战栗。这双眼睛即便是看着自己的朋友,也冷冰冰的。在三十岁之前他大致都是一个人干,挎刀、双枪,骑一匹跑起来蹄不沾地的快马:毛皮油亮,纯一色黑。他自己也永远穿了黑衣,抵挡风沙的缠头布、束腰的带子、裹腿,都是黑的。他从很早就触怒了官府,然后就是被追杀,就是逃命。这片荒原是他盘桓最多的地方,他在这里如鱼得水。官府悬赏要他的人头,可是一直没有如愿。倒是一些恶贯满盈的家伙一个个死在他的手下。那些做下恶事的人总被这样诅咒:“让你出门遇见李胡子!”只要某个作威作福的豪强被惩处、神秘地消失了,人们都要暗暗赞叹一声,以为是李胡子干的。
有一年,一支土匪和单枪匹马的李胡子缠上了。这支土匪仗着从外国人那儿搞来的一挺机枪,长时间里横行无忌。他们听从另一些人的指令,专门花了半年多时间在丛林里剿杀李胡子。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得手,只要见过那个黑衣人的,就再也没有机会活着讲述他的故事了。后来他们使了一个毒招:只要见了黑衣人就杀。结果平原上不止一个无辜的庄稼人因为那身黑色的打扮而丧命,于是大家都不敢再穿黑衣了。这支土匪队伍半年时间里没有占到便宜,在丛林中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一口看不见的锋刃在抹他们的脖子。最后土匪首领要领人逃离海滩,却在走的前一天晚上被人割断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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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李胡子是这样一条好汉,所以他在平原和山区拥有越来越大的号召力。任何一支武装如果能够拉他入伙,都会是一次重大的收获:除了加强队伍,还能在民众中获取巨大的人望。找他的队伍很多,一些人千方百计与之取得联系,并许以各种优厚的条件。结果那些人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他最终还是一个人。因为许久之前他曾有过几次入伙的教训,那是更年轻时候的事了,是这些经历使他明白:任何团体都有特定的利益和目标,无论这帮人做出怎样的声称和表白,为了一种特殊的利益和目标,作为这个团体中的个人需要极大地委屈自己,以至于要违心地做下一些极为可怕的事情,直至最后毁灭。他于是渐渐地清晰了一个目标,走向了一个难以更改的宿命,那就是一定要独自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点。他心里明明白白,万一某一天违背了这个关涉命运的觉悟,那么等待自己的必将是最严厉的惩罚。
尽管如此,越是到了后来越是面临着巨大的诱惑。这一切也并非让他一概漠视。深夜里他曾为自己的矛盾和软弱而痛苦不堪,但每到黎明来临时分,他总能战胜那些犹豫不决。人世间真的有一些无法想象的言说天才,他们好像天生就是为了说服别人而生的;人世间也有一些出奇的顽韧人物,比如李胡子,他只要立定了一个决心,重锤铁砧之下也难以击破。所以在他面前,几乎所有的说客都失望而归了。
当时活动在山区和平原的队伍中,有一支叫做“纵队”的武装,他们与作恶多端的八司令死命纠缠,成为截然不同的一支力量。这支队伍在民众中口碑尚好,李胡子和他的朋友还曾在几次险境中受惠于对方,故而一直心存感激。纵队几次派人找他,苦口婆心地让他加入,并请他率领一个支队。与之联络的人是从外地赶来的专门人士,口才一流,侃侃而谈,曾经在复杂的博弈中靠三寸不烂之舌百战百胜,是一个天生的说客。他代表纵队司令与之谈了很久。李胡子最终感谢了对方的器重,但仍然予以拒绝。他说一个人过惯了,不再适合入伍。他保证在日后的岁月中继续与纵队善处,并尽最大努力影响自己的那些朋友。那个人抱着必胜的信心而来,最后大失所望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