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7页)

不知怎么睡着了。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彩色的光束从小窝的缝隙射进来。这真是一夜好睡——不记得回平原以后曾有过这样好的睡眠。这一夜竟没有失眠也没有做梦。我这会儿才看清这个小小的窝铺:原来这是个搭了很久的草铺,是用多刺的槐枝扎成的栅栏,上面又用光滑的苫草镶衬;有一张柔软的茅草铺成的厚床,上面是蒲草编成的光洁的席子。这个席子甚至编了很漂亮的花边,而且上面还放了蒲草做成的枕头。我仔细看了看,发觉它已经被枕过好久了,颜色黑乎乎的。从这个铺子的模样可以看出,它并没有被主人抛弃。铺顶上吊下一个茅草编成的大包——我把大包摘下来,立刻嗅到了一股馊味。里面有俩半窝窝、一块腌鱼、一个咸萝卜头。从食物上看主人已经离开好多天了。我小心地把它放回了原处。

这到底是谁的一个窝棚?

我头枕双臂,正看着从树隙透进来的霞光,突然就听到了哗啦哗啦的涉水声。我发现渠心的水草被拨动了,就紧盯着那儿。茂密的水草又动了一下,一个人走出来……天哪,我真不敢相信——是他,那个疯子,小岷的伯父!

我抑制着怦怦心跳,等待他挨近这里。

他真的迎着铺子走过来。

他完全没有料到铺子里会有一个人,当一探头发现了我时,就一连声啊啊大叫,扭头就跑。我发现他手里还捏着一块红薯。我对自己的莽撞追悔莫及,喊:“别跑,别跑啊……”

他站住了,慌慌的眼睛盯住我。我有点害怕——不过真正害怕的是他,他只停留了片刻,又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去。他扭动身子奔跑的样子十分怪异,头发又脏又乱,被晨风吹着,撕成条条的衣服掩不住肌肤……令人惊奇的是,他能够那么灵巧地在树木枝桠间穿越,只一会儿就消失在灌木丛中……

我站在窝铺跟前,怅怅的。这儿是他荒野的家还是临时住处?

“发大水啦——发大水啦——跑啊,快跑啊……”

远处传来一声声喊叫,此刻的荒野显得如此地令人惧怕、疑窦丛生。喊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走到海边时,黎明网刚刚上岸不久,守铺人已经在一口大锅里把鱼汤煮沸了。我看着在锅里翻动的鱼肉和姜末葱花,实在忍不住阵阵香味儿的诱惑。看铺子的人从来不会拒绝一个来到海边上的人,几乎没怎么问就抄起一把苍黑的铁勺,为我盛了一大碗鱼汤。真好,这个夜晚和这顿早餐都好极了。

一些人正忙着把网里的鱼弄上来,倒在沙岸的席子上……这个情景我太熟悉了。小时候我常跟着爸爸来到这儿,默默地待上一天。不过当年看渔铺的老人没有了,那个蛮横的海上老大更是无影无踪——这会儿我突然记起了那个人满脸的横肉,就问起最年长的渔人。他们没有一个知道谁是海上老大。仅仅是二十多年的时间,往日的风云人物已经全部散尽,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渔铺子如同往昔,它们饱经风霜,苍黑如故,好像一直踞守在旧址上等待着什么。我问看铺子的老人:这些渔铺子是不是以前留下来的?老头子摸着胡子:“说不准,反正这海边上有好多渔铺子,一拨儿打鱼人撤走,再来另一拨儿;原来的铺子如果糟烂了、被大火烧毁了,就在原地搭个新的。”

“渔铺子也会烧掉吗?”

老人瞪了瞪眼:“哪一次烧渔铺子不是一场灾!起了大风,出去打鱼的人半夜上不来,岸上就得点上渔铺子啦,他们会迎着这堆大火游上来,或许还能活个仨俩的……”

我长时间凝视着大海。我想起了与父亲在一起的最后一夜,想起了那几个采螺人的惨死……

3

这一天我没有马上回园艺场招待所,而是直接去了肖潇那儿。在医院那些不眠的长夜里,我常常要回想起我们两年来的相识和交谈。这是一些温暖的、掺杂着某种感激的回忆。在这片平原上,她真像一道无所不在的温煦目光。

然而这次见面却没有多少愉快。她来不及向我询问出院前后的一些事情,而是焦急地告诉了一个坏消息:廖若失踪了!

她说这已经是两天前的事情了,现在不少四处寻找的人已经失望地返回了……

我可以想象这对于廖萦卫夫妇会是一场怎样的危机。我于是再没耽搁,只匆匆告辞,尽快赶到了廖家。一进门我就发现廖萦卫和妍子在这段时间里经受了可怕的折腾:眼神木木的,两眼充满血丝,憔悴至极。他们说以前廖若出去总有人跟上,他也从不走远;可这一回他是自己溜出去的……妍子的哭声让人不忍再听。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个样子:头发不再梳理,披肩遮脸,脸也像没有洗过。廖萦卫说学校发动了同学,准备在河两岸一点一点找,不放过每一丛灌木。“这片海滩太大了,灌木也太密——如果走迷了就糟了,”廖萦卫急得两手抖着,“他在外面吃什么?他现在生活已经不能自理,如果在外面超过三天恐怕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