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眼

1

这一天唐小岷终于来了。她一进门就从鼓鼓的小筒包里抽出一个硬纸壳:里面裹了一束色彩斑斓的野花!她弯腰在抽屉里找杯子,注水插花,并在一个地方摆好……我目睹她做这一切时,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

她把带来的东西全部放好,然后坐到床边:“叔叔,我到处找你,好不容易知道了你在这儿。”

“你是怎么知道的?”

“肖潇老师告诉的。我来了两趟,都被医生挡在了外面,他们开始说没有这个人,后来又说不到探视时间。星期二过了,我只好等到这个周末……”

她鼻子上渗出了几颗汗粒儿,看得出她这会儿还在焦急。

“怡刚还不知道呢,我去找过他,没有找到……”

我们刚刚谈了几句,严菲就进来了。她不想打扰我们,却坐在了一边。

小岷看一眼旁边的严菲,眼睫垂下,“叔叔到底怎么了?你前几天还……”

我摇摇头,“现在好了。”

小岷看着脚下的地板。这是用塑料地板块拼接起来的,分蓝白两色。她突然自语般说道:“这地板像廖若家的门厅……一样的。”

我以前并未在意那个门厅。我只问廖若的病怎样了?

“还是原来的样子。我去看他,跟他玩彩色三角——他已经不想赢我了。以前廖若好胜心特强,谁也赢不了他……”

她一说到廖若就不时地瞥一眼旁边的严菲,眼里是恨恨的神色。

我故意问她:“你认识这个阿姨吧?”

“那天的值班大夫!”

严菲用平静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她大概不想辩驳什么,不想跟孩子们说什么——她可能知道孩子们既不会惧怕,也不会原谅。

我看着她们俩。小岷惊讶地抬头望我一下,那目光好像在问:怎么,难道你们两人达成了谅解吗?

我心里的声音在说:“我没有原谅她,可是……”

小岷目不转睛,一直警觉地看着我。

“可是……”我在心里措词,但一时无法表述那种复杂的意绪。这样停了一会儿,我开口说话了,声音有些艰涩地为小岷介绍面前的主治大夫:“小岷,这个阿姨是我很早以前就熟悉的——她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你可能不信,在很早以前,就是和你这么大的时候,她长得简直就像你一样……是的,差不多完全一样——我第一次在肖潇屋里见到你时甚至大吃了一惊……”

唐小岷刚开始瞪大眼睛,听到后来缓缓摇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哼”……

“说起来太巧了,她当年也像你一样,也在果园子弟小学,也担任学习委员……”

唐小岷站起来,用奇怪的目光瞥了一下严菲。她的胸脯急剧起伏着,又坐下。她活动着两脚,一声不吭。

严菲挨近了唐小岷:“我知道你和同学们都恨着我。我现在没法儿解释,因为那天我确实是值班医生。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推脱过,我一直在为这个谴责自己,谴责我们医院。我完全能够明白我在你们眼中成了什么人。我不想辩白。你们那天的哭喊我很快就忘了,因为在医院工作的人常常要听到这样的哭喊——可是今天一看到你,那天的情景就像在眼前一样,清清楚楚的……”她说着伸手去抚摸唐小岷的头发。

唐小岷一扭头躲过了。当她再次伸手时,唐小岷突然求救一般朝我喊了一声:“叔叔!”

严菲无望地叹息一声,退开了一步。

“小岷……”我叫了一声,她没有回应。这样待了一会儿小岷站起来,只向我一个人告别。我试着挽留她,没用。

小岷离开了。

严菲一直盯着一个角落。她的泪水渗出来,惟恐我看到,就转身去看窗外。

我知道唐小岷那对永不原谅的目光对她构成了刺激。望着她的肩头,我心头涌过一阵未曾有过的怜惜。

2

后来的几天,唐小岷又来这儿探视过几次。刚开始医院想阻拦她,后来因为严菲出面说情才使她畅通无阻地来去。但小岷并未因此而对女医师有过丝毫谢意。她直接对我说:“我讨厌这个人,我恨这个人。”

我无法说什么。我甚至不敢为女医师辩解半个字。我只能看着这个因气愤而变得满脸红涨的孩子。

“我恨死了他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叔叔你看,她的样子真不像个坏人。可她干了什么啊。她带着听诊器——小时候我一生病妈妈就请来大夫,他们给我听诊,试温度,还给我糖吃。今天的医生成了这样……”

小岷讲着讲着没了声音。她抬头定定地看我,突然说了句:“不说这些了,我差点忘了正事呢!我今天来是来陪病人的,我要让你高兴啊!我是专门为这个才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