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永恒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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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曾记得有过这样的一场昏沉。从医院出来,竟一时忘了时日,也忘了季节。跌跌撞撞走进阳光,恍若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我屈指计算着归来的日子,却怎么也算不出……出院的决定是颇为仓促的,有人张罗车子送行,被我谢绝了。当我站在走廊里那会儿,小护士以为我在这儿等另一个人,赶紧走开了。于是我和这个照料自己多日的小护士竟没来得及说一句告别的话。我穿过走廊,然后径直走向了大门……连我自己都觉得如此急切地离开有点可笑,但我知道隐在心里的这种焦躁不仅仅是因为长时间住院造成的,还有其他——长期的淤积、难言的渴念,我心里的牵挂——我正牵挂着许多事情,反正这会儿再也待不下去了,真的有些迫不及待。

走出医院大门,情不自禁地迎着阳光大口呼吸起来。我只想一个人步行,穿越从市区到园艺场之间的这片旷野。出城时正是半下午时分,起风了,北风一下吹乱了我有些长的头发……

天色渐红,太阳已经挨上了树梢。我差不多是一直往西,一口气登上了纵贯南北的大河长堤。河堤下水流湍急,但不像往日那么清澈;河道中央由于长年的淤塞,水流已经扯起了一大片沙洲,上面长起了茂密的蒲苇,准备夜栖的各种水鸟咕咕叫唤,蹲在苇棵上,用懒洋洋的眼睛打量着四周。有一只嘴巴尖长的大水鸟,脖子下有一抹红色,正伸长了脖子向这边探望。一只云雀在空中作最后一次环顾,一边歌唱一边降落下来,悄落到了河湾对面——那里大概有它的一个窝,那种光滑的篮子状的精致小窝,它在这片荒滩上时常可以见到。

堤外的茅草连成了一大片,它们几乎一般高、一个颜色,此刻在霞光里拂动,很像是大自然一次傲慢的炫耀。离河湾近一点的灌木长得又高又密,也开始变得混杂了。它们当中有山柳、刺槐、鹅耳枥,有南蛇藤、苔参、牡荆、胡枝子、普吉藤,偶尔还能看到青杞和尖叶杜鹃。一些乔木阔叶林中常见的麻栎和木杉之类,甚至有侧柏和赤松,三三两两长在河湾两侧。在这儿几乎可以看到各种北方树种,虽然有的仅仅是一株两株。一个猎人走上一天也许都看不到一株赤松,可是当他准备离开,正沿着河堤漫不经心地往前,一抬头就能看到它在前方傲然挺立……这里的黑松多极了,总是成片成林,排列齐整。它们最适宜在沿海沙土上生长,生命力旺盛;茫野之上,只有它们才能与茂密的刺槐比肩——松枝黑乌乌油滋滋,树冠上挂着隔年松塔,地下铺满金色松针。松林很容易让人迷失,在夜晚,行人明明可以看到北斗,可还是要迷路。因为那是个怀疑一切的时刻——有时只是一声小鸟的呼唤,一点草叶的窸窣,就能改变行者的思路。

一只小兔子蹦蹦跳跳,在离我几十米远的地方往上蹿跳,像在捕捉什么东西。我注视着它,它却对我视而不见。在这儿,连最胆怯的动物也不怕人——它依靠了茫茫苍苍的荒野,也就找到了真正的自由和平安,无拘无束。没有人统计过这里有多少植物和动物。走在这里,一个人常常会惊叹生命的奇异现象——只要有一点可能,它们总是尽力显示自己生存的韧性。教科书也不会十全十美,一个动植物学家也不能天真轻信,因为这里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变数,各种各样的机缘。比如说有人曾在海边发现过碗口粗的蛇——有人在一片密不透风的灌木中发现了它,听到了它冰凉的喘息。再比如说花鹿,教科书上说它在很早以前就从这里消失了——我再清晰不过地记得原野上惟一的那头花鹿是怎样惨死的——可是前不久有人证实,说亲眼看到了一只野生花鹿……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看到的才是最后一只。

远处传来了拉网号子,这让我在苍凉的暮色中感到了一阵安慰。这里离海岸线已经不远了,我可以在天黑之前穿越丛林。

灌木越来越密,有的地方因为葛藤的缠绕,要通过非常困难,我必须费力地扳开树木枝桠往前。野鸟越来越多,黑色的啄木鸟笃笃敲着树干,警惕的小脑袋歪来歪去,一直用目光把我送远。松树鸦和花斑啄木鸟弄出扑棱棱的声音,使人觉得它们过于肥胖或笨拙。野鸽子的模样娴淑娟秀,它们循规蹈矩,娇羞难掩。落在枝桠上的老雕黑黑的,像石块一样沉重,是林中的不速之客——它让几十米的范围内变得死寂无声。我不知它对哪一类鸟才真正构成威胁。树与树之间有很多四蹄动物留下的痕迹。树木间扯上了蛛网——用一根小草轻轻碰一下网丝,立刻就会从树枝上滑过来一只黑黄两色的花纹蜘蛛。每一次从树间穿过我都小心翼翼,因为我总是想起关于它的那些可怕传说——那个阴毒的蜘蛛精怎样杀害一个孩子。林木间的网啊,密集相连,从一个树隙牵到另一个树隙,以至于隐隐布满整个林间。这儿真的是一个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