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眼(第4/4页)

我这样复述着外祖母的故事。唐小岷半天不吭。她的脸红得厉害,望着窗外。突然她嗫嚅道:“我更不配到那个岛上去……”

“你也做过坏事吗?”

“我告诉过你,我往疯伯父身上扔过东西,还骂过他;还有……”

“你也中伤过别人吗?”

“比那个还要坏……”

“还做了什么?”

“别再问了,叔叔,别再问了……”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后来全身都抖动起来。

“孩子,别这样,这没有什么——别哭了孩子……”

“我真后悔,永远后悔。叔叔,我心里装的事儿太多了,这些事儿不能告诉别人,它们一天到晚压在心上……谁都以为我是一个好孩子。可是我自己知道有多么坏。我觉得如果真有那样一个岛,大概只有骆明才配去那儿。”

“所以他就离开了……”

小岷亮亮的大眼睛望向我,这使我又一次认定她长了一双鹿眼。我心里充满怜悯。我不知道她的自谴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我不能再问下去。我害怕那是一个与公司和游乐场犯罪有关的可怕故事——尽管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我喃喃道:“是的,我相信骆明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所以他离开了……”

小岷的目光凝在一处,不再做声。

她一直沉默着。我知道她在不安地追悔。这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少年和青年,想起了那些类似的忏悔。那时做过的一些事情直到现在还让我难过、让我羞愧。因无知而造成的过失令人分外沉重。这一切我没有与他人讲过,因为这是令人脸红的一些人生记录。也许在有人看来这是微不足道的,当事人却会永远难忘……如果每个人把他做过的一切都罗列在阳光下,那么我们这个世界就将变得惨不忍睹。

一个坦白的世界既是可爱的,又是可怕的。像我栖身的这个医院,它今天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正在裸露的世界。

“叔叔,我心里的许多事儿没有告诉过爸爸妈妈,更没有告诉过同学……”

唐小岷再一次向我强调。我可怜这个孩子,却无从安慰。我只说:“我相信这些使你难过的事儿并不像你认为的那么严重,它们起码不像我做过的一些事情——那么不可原谅……”

“不,叔叔,我不相信有什么会……更坏!”

“这是因为你还太小。你面前的人已经不想简单地说一句‘请人原谅’了——他人到中年,已经说不出……现在到处奔走,也许就是要挣脱那些附在身上的罪愆——这当然很难。它们就像水蛭一样挂在身上,不肯脱落,日夜叮咬……”

小岷的鼻翼活动着,惊讶地叫着:“叔叔……”

4

唐小岷走后我觉得太累了,像刚刚结束了一场长长的奔波。真是疲惫啊。我看着桌上那束斑斓的野花,嗅着它的香味。这气味越来越浓烈。

严菲这些天的叙说令人震栗。她仅仅掀开了幕布的一角,却让我不敢窥视。

我一直在想她在那个聚会上的经历——特别是那个一夜泣哭的少女。是的,她是因为绝望而哭泣。“这么大的一座城市、这么大的一片平原,怎么就放心交给这样一群人?”这就是来自少女的质询。少女永远得不到一个回答,所以也就哭了一夜。

少女可以哭成泪人,可以泣血,但却没人倾听……这是悲剧中的悲剧。

病房的门响了一下。打针的时间到了。

又是那个小护士——我好像现在才看得清楚:她在整个保健病房里是最出众的一个女孩。几天来我已经观察到,几乎所有的病人和男大夫都愿和她搭讪几句。

她注射完毕,然后看了看那瓶野花。她摆弄着空空的药瓶,问:“您快出院了是吧?”

“是的。”

她再没说话。她在想着什么,可能终于鼓足了勇气——后来她抬头看着我,却用平淡的口气说:“不要和严菲过分亲近……”

“为什么?”

“这样人们会议论你们——您和她不一样,您是一个病人。而她,谁不知道她呀……”

我故意问:“她怎么了?”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吗?告诉你吧……”她回头看了看关严的门,小声说:“前不久她还让我给注射过一针呢。”

“她病了?”

“她患过梅毒。真的,我只告诉您一个人……”

我皱皱眉头,“谢谢。谢谢您的提醒——”

她让我发誓不要将刚才的话告诉别人,说完一缩脖子,慌慌地离开了。

可我觉得这个小姑娘还是有些可怕。她为什么要这样?她真的如此地关心我吗?

我不相信。也不相信她的消息。我只是在想外祖母的故事,故事中的那句话:在所有的罪行中,离间和中伤是最大的一桩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