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与海神(第4/6页)

“老爷爷,俺不敢了,俺害怕了……”金娃终于发出了哀声。老族长翻着又厚又宽的眼皮说:你是我娃,你又怕个什么……这天风大得像要掀倒屋子,趁着下半夜还没有到来,金娃装着解溲出了屋门,然后攀出了院墙。他赤身裸体,没有一根布丝,到了外面才想起找块蓖麻叶子遮身。他原想跑回家去,又怕爹妈把他送回。他在自家土屋后面哭了一会儿,就往南跑了。天亮前他跑出了二十里,想起爹妈,心里一疼,又回来了。他只想趴在屋后的麻地里看他们一眼再跑——这一跑还不知猴年马月才回呢。谁知这可不是个好念头,他在麻地里迎来了早晨,也迎来了危难——还没等看到爹妈,老族长的人就围上了他们家的房子。金娃明白了凶险,拔腿就往外蹿。麻地里的鸟儿惊得满天飞,他像风一样快。可是他还想看爹妈一眼,在村头再也跑不动了。前边是呜呜响的河水,过了河就是他乡。他坐在河边一动不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了动静——老族长的人撒开在野地里,像合一面大网那样把他一下围起,捉紧。那些人对他说:这回你可死定了吧?

金娃一声没哭。他觉得哭够了,不想再哭了。

他昂着头站到老族长跟前。老族长瞥瞥他,哭了。老族长哭着一拍桌子,几个大汉就把他绑起,拉到一间黑屋里去了。那黑屋离老族长的屋子只有一道窄墙,里面噼噼啪啪的声音一响,老族长就喊:“啊呀,这不是人遭的罪啊,这哪是人遭的罪啊!”老族长的声音传到黑屋里,那些家伙下手更狠,边打边骂粗话。

金娃一天被打昏了三次。最后一次醒来时,被人抬到了老族长屋里。老族长嚎了一天,已经有气无力,只能躺在炕上侧脸看着重伤的金娃。金娃看着屋门。老族长说:上个足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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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娃被拴在老族长的屋里。足环的链子很长,所以金娃可以在屋内随处走动,还可以爬上炕去。可是夜间金娃宁可蜷在地上,也不靠近老族长。老族长的确变得虚弱了,躺着吸烟,躺着交谈。金娃不说话,也不吃饭。老族长有些慌,跳下炕来,将一钵汤递到金娃跟前说:喝下!金娃摇头。喝下!金娃又摇头。老族长哇哇大哭,坐在地上,两手抱脚嚎哭。许多人都听到了哭声,围过来看。金娃害怕了。他不怕别的,只怕听到老族长哇哇的哭声。他总是觉得这哭声会带来更大的灾难。他一声不吭地捧起汤钵,咕咕地喝下了。老族长这才爬到炕上安睡。

一连多少天都有人来为金娃医伤。老族长问那个乡间医生:能不能落下疤痕?医生说保不准会有。老族长暴怒:有一个疤痕,我就让人在你身上烙一下。乡间医生吓得面如土色。第十八天上医生为金娃拆下药布,果然没留下一个疤痕。老族长大喜,让人给了乡间医生一大包银子。

半夜里老族长问金娃:我待你这般好——我一辈子也没待人这么好——你怎么还要跑哩?金娃不吭声。老族长搂住他一阵大哭,说我这辈子什么福没享过,还差什么?什么也不要了,只要你哩,求求娃儿莫要再跑了,啊好?金娃点点头,说我不跑了,我一准不跑了;不过你得给我解了足环。老族长问:你真能不跑?金娃又点头。老族长说好也,来人唉!

从除去足环的一天,院落四周的汉子增了许多。他们扛着大刀片子、土枪和棍棒,还提着铁链子。老族长在屋里从不让金娃穿衣服,出门时却要让他穿得厚厚实实。在外面,远远近近有不少人跟着,其中总有一个手里提着那副卸下的足环。

夏天来了,金娃说要去海里洗澡。老族长想了想,说那就去河里吧。一大群人跟着去河里了。老族长和金娃一块儿跳下河去,一下河就嚷,说多么滑溜的水呀。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金娃一个猛子扎得没了影子。一群人全下了河,会水的不会水的一齐喊叫,有的淹个半死才蹿上岸来。金娃的水性全村第一,这猛子一扎就抵了河对岸,爬上岸,又风一阵火一阵地往前跑了。他不知哪是边哪是沿,只顾一顿疯跑。

金娃昼伏夜行,一跑跑了七七四十九天,歇了脚一问,才知道是南国地界。这里人生地不熟,吃物也怪异,口音十句有八句听不明白。他想着爹妈打工,挣一口吃一口,扳着手指算老族长的年纪,决心等他死了的一天再返回故乡。这样熬着,好不容易才过了一年。金娃到底是年轻,有一天做了个梦,梦见老族长死了,爬起来哭了一场,接着抬腿就往回跑。回去的路比来时还要长,他跑了八八六十四天,这才望见了村子。金娃跪下就哭,有人见他哭得伤心,就问:谁家俊娃,这么呼天号地哩?金娃抹抹眼泪,开口就问那个老族长可是死了。听的人吓得四下里看看,见四周没人,这才压低声音说:啊呀你咋敢这么说话!老族长活得正硬朗哩……金娃蔫了。他怔了半天,最后咬咬牙,决定回家看上一眼——只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