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沉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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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岷最终把控告信交给了我。它几经修改,如今已变得简洁有力,并且有三分之二的同学在信的末尾签上了名字。在那个座谈会之后,有人费尽心机,采取了各种手段加以阻挠,与家长和老师谈话,又分别找同学逐一劝止,总之以各种办法施加压力和影响。唐小岷和几个同学不得不与之周旋:表面上答应放弃,说:“我们不告了,因为我们知道最后怎样都没用。”实际上却一刻不停地抓紧去做。这是一场力量相差悬殊的对峙,胜者却是孩子们。整个过程令人感动,让人不由得从心里钦佩起少年的心智和少年的勇敢……她把这沓纸放到我手上,然后就在旁边喘吁吁地看着我。

我和朋友一定要设法送抵这一信件。冷静地想一下,这次成功的希望也许只有百分之一,但我们却绝不会放弃。

我在一个空白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唐小岷感激地看着我。

我在心里说:可爱的孩子,我们这一代做得太少了——在将来,我们或许被称为软弱的一代。我一遍遍抚摸着这份带有密密麻麻签名的信件,心中充满感慨:老天爷做了一次多么奇特的安排,我和死去的骆明,还有眼前的小岷,都从同一个校门踏出,而今又走进了同一个故事。时过而境未迁,世界变得如此千奇百怪,但这里却奇迹般地保留了原来的一切,它们还如数存留:园艺场子弟小学,女教师,连同她身旁那个闪动着一双鹿眼的女孩……

门外传来一阵风琴声,它在风中时强时弱,引着我和小岷一起走到外面去。

我们一直走着,直走到学校门前才站住。琴声更为清晰,简直是迎面扑来,一遍遍诉说着那个哀婉的故事。好长时间我们都忘记了说话,一直站在那儿,一直到琴声停止。她凝视着远处,当我再次问起什么时,她才转过脸庞。我问她的爸爸妈妈——他们对整个事件的态度,对签名活动反对还是支持?小岷的回答出乎我的预料:“妈妈支持,爸爸反对。”

说过之后再也不吭声了。她像现在这样眉头紧锁,我还很少看到。她往前走去,但没有进入校门,而是从它的侧面往前走去。走了一会儿她又站下,回头看着我,好像在问:我们还要继续往前吗?

这是灌木丛中的那条小路,我们很快就要登上沙岗了;再往前走就是那片小果园了。她站在了一棵野椿树下,迟疑着。

这还是当年的那棵野椿树吗?它看上去一如当年,枝叶茂盛。几十年过去了,它还是一头乌发。人和树不能比,风霜失掉了野椿树的叶子,还可以再生;风霜洗白了人的头发,却难以再次转黑。我看着乌油油的野椿树,把紫红的叶梗捧在手里。我又嗅到了浓烈刺鼻的气息。

我们在小果园的篱笆旁站了一会儿,最终不想打扰泥屋的主人。

前边是一片茂密的灌木。当轻轻拨开灌木枝条,脑海里马上回旋起当年那惊魂动魄的一幕:护园人日夜守在屋顶上向北张望,手里是一杆黑色的枪;最后终于开枪了——枪声震撼着整整一片原野,我在枪声里急急奔跑,一直随着那两个枪手跑进了这片灌木林中——天哪,他们打中了荒原中惟一的一只花鹿……我至今记得它身上的花纹,它渗出的血,它那美丽的、一点一点失去光辉的眼睛。我就是从那时起才记住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我们的原野上再也没了自己的花鹿。从此,我失去了自己的鹿眼。这是我一生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

小岷在一棵核桃树下站住了。树下是一片光洁的沙土,上面正茂盛地生长着几蓬金盏草。树上刚刚结了青果。以前的灌木丛中,各种各样的果子太多了,不到成熟的时候谁也不去动它们——可惜现在只要结出一枚果子,无论多么生涩都有人把它摘掉。眼下这棵野核桃树上的果实只有橡实那么大,可也大半被人弄走了。人哪,就是这样贪婪可怕,竟然要攫取青涩的果子……

在散发着清香气的核桃树下,唐小岷蹲下了。她低头寻找着什么。树下有一些脚印,小小的模糊的脚印……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头差不多要垂到了沙土上。我想把她的心绪引向别处,问:最近回家了吗?我知道她的家在市里,离这儿还有二十多公里。她说没有。她父亲是市直机关的一位处长,母亲是这儿的园艺师,两地都有宿舍。父亲和爷爷奶奶住在一块儿,要照顾老人的生活,所以只能到这儿来过一个周末。我问她愿跟父亲进城,还是一直待在母亲身边?

“当然是母亲这儿。可有时候我想爷爷,我要回去看爷爷啊。”

我问母亲为什么不调到市里——这是很多人都求之不得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