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章:前夜—后夜(第3/5页)

我有时候想: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会唠叨什么,不会打扰你。那会安安静静的。因为有许多话是不必说的,它们都装在心里。人在悄没声时解决的事情,通常会是大吵大叫那些人的二十倍。聪明人会用心语。剩下的工夫就是其他了。想是这样想,不知有没有这一天。

男人没法琢磨,你也一样。兄长也一样。

你没有隐瞒自己的过去,这让我感动。老家的人说起了老家,就是最大的安慰,最大的信任。也就因为这样,我不想再听别人讲故事了。我一句都听不下去。我慢慢害怕了,知道自己弄到最后,毁和成都在你的手上。

这句话我从来不敢告诉你,我怕一说出来会吓跑你。

彻底交付自己的日子还要等到后来。哪一天才是后来?我满头白发的时候?

要不是那一夜的到来,要不是那一场冲天大火,我还会一直等下去、等下去。真是猝不及防啊,那场大火说来就来。它一烧起来大地也抖动了——这时候我怎么也找不到你了,喊破了嗓子也找不到你了。

7

你为我也为自己寻找和辨认家族和血脉,一心扑在那些古籍上。我相信你的话,相信你的所有努力都不会白费。我认自己和你同族同脉,也就等于认了自己的命。你一次次给我讲老铁海峡的故事、孤竹与纪的故事,那时候啊,讲得我热血沸腾。

我知道这样的年头,人人忙于生计,再没有多少人会为自己的来路费心。太远了,自己的家族,他人的家族,管他呢。可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有这份耐心。记得书上说,许多时候,人还必须生活在遥远的时光里。星光也足够遥远的,可是没有星光就没有了一切,这个星球上什么都不会有了,我们脚下的泥土也不会有了。我现在总算多少明白了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这么困惑,这么苦,原来也与血脉有关。另一个姓淳于的女人也在这座城市里,不过她早就不在人间了。她的故事好吓人,但愿我的命运能比她好一点点。书上说淳于属于一个不会苟且、难以屈服的种族。死亡的阴影在他们四周徘徊,像乌鸦一样,可他们就是不察不觉,仍然专注于一件事情。多么执拗的一种人。真可怕啊。

8

我的一个朋友,那个夏天与我一起参加了讲习班,像我一样坚持在那儿——只要是你的课她必定去听。她赞同你、信赖你。可是后来她对我说:“我就听不得‘葡萄园葡萄园’——又是葡萄园!”我问她怎么了?她皱着眉头摇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去过那片园子。我只将它想象成一片沙漠中的绿洲,这就够了。那些焦渴的人当然要向往绿洲。讨厌绿洲的人一定不会渴。

我不明白的是我的朋友,她为什么会如此厌烦?她怎么了?她不渴吗?

她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可是她在拒绝一个从来就不曾了解的地方。这是她的自由。我也不了解,但我不会轻易埋怨。有时候人是会绝望的,绝望者没有理由在厌烦中跟随。我只是从心里盼望我的朋友能够幸福,心里亮堂堂的。我们都害怕无边的沙漠,一脚踏进去再也走不出来,那就完了。所以,要有绿洲。

它是我心中的绿色,它在我心中。这就足够了。

9

我梦见葡萄园的篝火旁,有一双明亮的眸子。可是我不嫉妒,我告诉自己,人家在绿洲里,而你在城市里,你在做梦,你可不要在梦里哭鼻子啊,这会显得非常可笑。

我如果出现在葡萄园的篝火旁,你们会用怎样的目光看我?你的朋友中有的也是我的朋友——而有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是说,我多少有点害怕他们。我说的是真话。这是我的狭促和小气,可是我只能如实相告啊。

你在那样的时刻,在夜色深处,会偶尔想起我,悄悄地呼唤我一声吗?如果那样我也就满足了。我心中有一块水晶,它一尘不染;如果它被玷污了,我会疼死的。你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在小心地一丝一丝地爱护心里的这块水晶。算了,不说这些了,太学生腔了。

在你离开的夜晚,我想去找梅子说话——我只想找她、和她在一起。我知道她一直厌烦我,可我还是想和她在一起。不知为什么,不知道。只是这样想过。我那时满脑子都是你园子里的篝火,没有办法。

篝火点起来,眸子亮起来,还有人在喝酒。多么奢侈。

我什么都知道。然而我不说。你有一个葡萄园,我有一个梦。这是天生的不公,还是我的褊狭可恶?我真希望是后者。真的,我们人类难以改变的劣根,一次次在我身上生出来。我会动手连根拔了它。不过这得给我一点时间,太急了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