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6/8页)

“我,全都认真拜读了……我是说那个打印本。你印它也不见得全是商业目的吧?你起码赞同其中的一部分,可以这样说吗?”

“当然。你知道是哪一部分?”

“不知道。说说看。”

“就是最辣的那一部分。”

到底哪一部分才是“最辣”的,他没有回答,而且不置一词。他只是顺着另一个话头往下讲。我有一刻走神了,心里想:洞彻和理性,偏执和勇气,直到冷酷;可是这并不影响你做另一些事情。今夜我因此而绝望,是对整个世界的绝望……他丝毫不为别人所动,仍然在讲下去,讲下去。

3

我们真的作了彻夜长谈。大部分时间是他在侃侃而谈;只是接近黎明时分,我才疲乏得不能支持,睡了过去。

吃了早点,该离开了。他要用车送我,我谢绝了。我发现他并没有怎么挽留。

走上了白石路,我才发觉脚步有点踉跄,身体疲乏得很。我的头发大概乱蓬蓬的,好像一脸倦容再也没法洗去。我往前走了许久才搭上了一辆市郊车,然后又不知在哪儿下了车、是哪一站……盯着街上混乱的车辆和人流,听着那像海潮一般的声音,呆呆地怔在那儿。我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忘了这会儿要到哪里去——我为什么到了那个地方、为什么要作彻夜长谈、谈了些什么,一时都有些糊涂……大概由于极度的困乏和紧张,加上沮丧和长途旅行的疲劳,我这会儿站在纷乱的大街上,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要到哪里去?我正处在这座城市的哪个方位?

费了好大劲儿,我才弄明白是从郊区走向市内。我没有继续搭乘交通车的念头,只是这么往前走着。我慌里慌张的神色引起了几个路人的注意,他们用好奇的目光盯着我。走啊走啊,实在有点累了,就倚在电线杆上歇息一会儿。我想问一下到市里去该乘几路车?他们指点我上了车,可是在第一个停车点,我又莫名其妙地被推拥下来。

我竟然忘记了在车子开启之前重新登上去,就这么眼巴巴地瞅着它离去了。我揉了揉眼睛,生气地捶了捶自己的头。我真像一个乡下人,简直是给弄蒙了。到后来我好不容易又搭上了另一个班次,不知坐了几站就下了车。我朦朦胧胧觉得这里离家不远了,因为我看到了家的南面一点儿的那座小山。我往前走着,天色尚早。

这会儿这座城市是那么陌生,我像来到了一个崭新的星球上,一切都觉得奇怪。大白天闪耀的霓虹灯,叫卖的商贩,远处那个站在红白两色指挥台上的交通警,都有点怪模怪样。此刻我站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像一个茫然无定的流浪汉——没有立足点,没有准确的去处。

太阳越来越烫。随着往前,我终于记起了一切:我是为刊物和葡萄园的事情才来到这座城市的,我刚刚去求助了一个人,那是个亿万富翁——接上去我还要到另一个地方……我渐渐振作起来。是的,我是到这座城市里来打拼的,我必须赢——多久了,我真的像一个孤儿,破衣烂衫地奔跑在秋风里……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雨子、想到了滨。

是的,我想到了滨。

在这城市的秋风里,我突然想到了他们,并且清楚地记起:往南走两条街,然后乘坐三路电车往东,就可以看到那个有着青铜雕塑的广场了。啊,铜雕……铜雕下站立着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淳于黎丽——她如今和一个处长生活在一块儿了……对,我要找到那座铜雕。

车子咣咣当当,塞得像沙丁鱼罐头,挤得我简直不能呼吸。一个人厉声吆喝了一句,大伙儿都闭了嘴巴。我用力地挣扎,好不容易钻出了挤挤的人丛,钻到了车子的中央。这里稍微宽松一点,我叉开两腿,把手搭在了横杆上。我突然记起,以前我就是常常这样对付这个拥挤的车子、这个摇晃不停的破铁笼子……秋风从破碎的玻璃上灌进来,有点凉。我发现自己上身只穿了一件衬衣。

我一眼看到了那个铜雕。好久不见了,好像铜雕也像我一样消瘦。它在我眼里变小了,而记得以前是一个很高大的雕塑。我在它跟前转了一圈,想寻找当年那片盛开的菊花。没有了,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了……

一个破衣烂衫,手里提着铁罐的人走到铜雕跟前,仰脸往上看着,伸手指指点点,口中喃喃。这是一个城市流浪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就举起手中的铁罐:一股刺鼻的臊臭让我赶紧捂上鼻子。后来我好奇地看了看,发现铁罐里是变馊了的一点稀饭。他刚才指点着铜雕,是跟它讨要食物吗?

我从衣兜里掏出了一点钱,那是一元纸币和几个硬币,把它们递到他手里。他看了看,不假思索地扔进了盛着馊饭的铁罐里,满意地走了,一步三摇,还哼起了歌。那歌声同样是谁也听不明白的流浪汉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