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6页)

这样的夜晚我一遍遍想着她的话。我想起以前留意过的武早,真的发现他身上有暗紫色的疤痕……但我却没有因此而完全相信她的话,不会相信她是无辜的。

这个晚上武早走出来,没有待在外间屋里。我只好随他往前,一直走到葡萄园深处。冰凉的秋夜,他倚着一个石桩站了许久,一直望着远处,我离他如此之近,他却没有发现。后来他又从衣兜里摸出酒杯,添上酒,咕哝了一句什么,举了举杯子,一饮而尽。当他再次将杯子斟满时,我不得不上前去劝止。因为我突然出现,也因为恼怒,他伸出了拳头。我喊了一声,他把拳头迅疾地收在了胸口。

“……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他双手攀住了我的肩头,乱蓬蓬的头颅一下抵在我的胸前……我费力地把他搀到屋里。

从武早那儿出来,我发现拐子四哥就站在门口。我们俩一声不吭地回到了房间。四哥掏出了烟锅吸着,吸光了一锅又续上。满屋都是辛辣的烟味。“到底怎么办?就这样耗着?干等?”他像自言自语。

此刻我多么需要这位善良的兄长,可是连他也陷入了无奈的焦灼。这在他来说是很少见的情形。这是一个特别坚忍的人,一个能够在绝望之地大声号唱的人。我好像一直跟着他走啊走啊,从少年走到了中年,从芦青河堤上走下来,一直走到这片葡萄园里来了——如今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我惟一的希望就是跟上他继续往前。我的兄长啊,但愿你不要发出令人沮丧的叹息,它今夜使我难以忍受……

可他的叹息还是这样沉重:“人世间没有太便宜的日月啊,我这会儿算是知道了。日月都留给了不怕煎熬的人,差不多它对人人都是一样哩!原来我们打算太太平平过上几年,把这片园子侍弄起来,我和万蕙老了也有个依靠,有个去处。人这一辈子老要赶长路,还要忍住脚板上扎刺、要咬着牙把它拔下来——我还是一个记仇的人……”

我看着他。

“该做的事情多着哩,也许这辈子都做不完……”

我按着老人的肩膀:“四哥,你太累了,你该好好歇息,你为园子操劳得太多了,还有万蕙嫂子,我这辈子也报答不完。剩下的那些事情就让我们几个年轻人来了结吧,你尽管放心……”

他低头吸烟,自言自语:“我又怎么能放心呢……”

我无法入睡,就看起了大胡子精携来的一些资料。这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乡镇头目的诡计,是他许久以来为上司准备下的一包毒刺。我把它们摊开来,把灯移得更近。我想好好琢磨一下,想看看它们究竟是一些什么货色。可是这个夜晚我的心老要飞走。接下去该做点什么?也许只有重新返回那座城市?我和吕擎阳子曾反复筹划,考虑是否介入眼前这场复杂的、最终难免沾上污浊的两方角斗。结果我们最终发现这已经没有选择。我们决定帮助大胡子精,将他提供的这一沓子东西加以条理化,以便使它变得锐利而又有效。切不可满足于一般的道德诉求,我们明白,重要的还是事实和案例,是查有实据。这尤其需要忍耐和沉着,因为眼前的一切并不能凭一时的冲动和愤慨而得到稍许化解。实际上我们已经走投无路,我们的葡萄园,我们的杂志,都处在了这样的隘口……为了保住酒厂和杂志,我们不得不义无反顾,这里已经没有退路。我、吕擎和阳子三个人将孤注一掷——这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必需的,我们面对的是真正丑陋愚昧和野蛮的地方宗派恶斗……

第二天,一辆豪华轿车在葡萄园门口一个劲地按喇叭。吕擎出去看了看,说真是想不到,李大睿带着小煤来了!

由阳子引路,轿车直接开到茅屋前的空地上。斑虎一个劲地号叫。大黑胖子从车上下来,脸色苍白的小煤紧随其后。小煤一声不吭,神色仍像往常那么含蓄,手里抱着一只猫。李大睿放松得很,一下车就哈哈大笑,说秋天没事了,来东部平原、来这个小城旅游一下——“顺便也看看我们的老伙计。”

我在心里嘀咕:是的,你来得正好,你早该来料理一下这边的事情了。我让肖明子去摘来一些葡萄,招呼着,心里却被一股愤懑塞得满满的,脸上的微笑很不自然。面前的这个家伙,这个据说每到了深夜时分就变得神魔鬼道的人——你那会儿仅仅是从事一种智力游戏,还是藏起了一份忧心和悲怆?如果是后者,那么你又将以何种身份置身于眼前的事件?你的勇气你的睿智又在哪里?我早就想和他讨论一下那本打印小册子了,而今天显然没有这份心情。刚刚把他们让进屋里一会儿,我就直截了当问:在这里过夜还是在城里?李大睿从小煤手里接过那只猫,抚摸着说:“它叫‘小耍’,瞧是位小姐……本来啊,在你这儿住上一段,一块儿玩玩倒是不错,可惜条件太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