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途(第2/3页)

这会儿又想起那个沙岛。耳边好像又响起那个“大婶”的热切呼唤。我直到这会儿还能感到她那双手的急切……秋虫和夜色让人想到了很早以前,我考入那所地质学院之前所经历的流浪生活。那时我在大山里奔走,没有一顶帐篷,入夜后随便睡在打工的农家,睡在山腰上那些开石头的人没有拆掉的小窝棚里,或者睡在看山人遗弃了的半塌山屋,反正是野地茅窝,随处安卧——半夜总有野物凑近,一听见它们的蹄声,我就一声不吭地蜷起……那时取暖的方法就是钻进草窝里,既躲开了寒气又躲开了不祥的野物和人。当时山里有各种各样的野物,有吃人的狼,有半夜偷摸东西的汉子。那时候我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唇上生出了胡须;随着年龄的增长,再也赶不走心中的渴念——有时极想在这曲曲折折的沟壑里遇到什么奇怪和有趣的事情……后来终于有了自己的奇遇,有了一生难忘的异性交往——完全由于少不更事或神秘的恐惧,我总是在最后的时刻逃离了。这种恐惧直到很晚才被打破,然而问题变得更加复杂起来,无处不在的、或显或隐的渴望,变为了永生的追逐,它就像一种不知餍足的野物一样,我没法将其驯服。这是一段远远没有结束的日子,漫无目的地游逛、寻找,都伴随着这只野物……不知多久了,我总在梦中看见一个伫立的身影。她深情地望着我,嘴角是顽皮的、神秘的微笑。她是谁?她是梦中的一个幻影,还是一次真实的遭遇?这个梦境如此顽固,时常光顾,不能消失。她是谁?她对我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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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生当中将有多少这样的不眠之夜,它们在黑暗而温暖的巷口等待我。我在想那个热烘烘的蜂巢似的城市,想自己的小窝,梅子和小宁—— 一个因为我而来到茫茫人间的小男孩,一个美丽的男孩,我究竟欠了你多少?你因我而抵达这个世界,我们却不能永生相伴。还有淳于黎丽,这个淳于家族中执拗的女子,你打量这个世界的火热而深情的目光已经冷却。我曾经无数次地想到吕擎阳子他们的质询,扪心自问:我是一个可怕的欺骗者吗?我究竟做过了什么?我在谁的身上犯下了深不可测的罪过,经历了轻如鸿毛的俗情?伪善与牺牲、妥协与背离,它们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难道这真是一场不可告人的个人欢悦、是欺骗、是污浊——还是我生命的吟味?我该把它直告梅子还是让其永沉心底?谁来分清爱与欲、灵与肉?谁来寻找一个界限?

性爱是残酷的,就像生命本身是残酷的一样。性爱像生命一样,每一次都有诞生和死亡,有绚丽辉煌的生长,呻吟和挣扎,而后沉入永远的灰暗之中。它消失了。生命循环往复……生命的隐秘不可化解。能够化解的都算不得隐秘。

在这个小虫绞成一团的荒原午夜,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忆你的目光。每一次清晰的回忆都伴随了冒险般的快乐、兴奋和懊悔。我在心里发誓:我永远不会背叛——我将为我们的一切行为、我们的这种重复,寻找一个坚实的证明。我就是这样安慰自己。是的,我在远方,我离你这样远、这样远。我还是独自一人,我在思想,我在滞留,我在沉郁和沮丧。有时候,随着露滴的一声嘀嗒,那种心灵的交融一下就中止了。原来我们真的相距遥远,我们所有的一切只是一次记忆而已。多么可怕呀。我们的血脉汇流一起,却又相距遥远——它们好像被几十年或是更长久的一段时光给阻隔,成为毫无关联的两个躯体——就这样彼此独立,挣扎,挨下去,挺下去,偷偷把一切痛苦咀嚼干净,然后各自走完自己的旅途……有时我们也在彼此观望,可这只是遥遥相视而已。那种不断重复的时刻与我们这两个生命已经失去了深层的联系,它们各自独立,自成体系,本身就很完整。离开了那个时刻,我们就变成了另一种人,滚烫的生命分成了两半,两个冰凉的世界——我们独立了,解脱了,我们又是我们了。

我还将面临无数次诱惑,每一次诱惑都是崭新的,又是陈旧的;每一次内容相似,结局相似。没有这些诱惑,就是一个死寂的星球。一块冰凉的铁对于原来的炽热就是一次背叛。时过境迁,一次燃烧完结了,又在准备下一次的燃料。一次燃烧即有一次衰竭。生命在预先设定的轨道上滑行,直到最后。

我记起了在山区生活时认识的那个老房东,她待我恩重如山、如同母亲。后来我曾深深地误解了她,并且很久都没有见到她。当许多年过去,我在城里有了自己的一份生活时,却不断地想起她。一个偶然的机会,误解消除了,从此即开始阵阵追悔。她的丈夫已经死去,她无儿无女,人也老了,老得像一捆干柴,没有汁水,没有光泽,满脸皱纹,眼睛也瞎了。出于怜悯也为了报答,我和梅子商量怎样将她接到城里,别再孤零零守着一座破败的小屋……可是当我们鼓足勇气找到她时,她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因为这些年里,她已经与本村另一个孤单的老头有了往来——在大冷天里,他们要搂抱着过夜……这是老房东拒绝进城的惟一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