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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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早频频回头遥望。他还在想着那个沙岛,我也一样。那是一种奇特的生活,虽非世外桃源,却也奔放酣畅。我记起那个“大婶”曾告诉过我,他们甚至有自己的医生——医生的名称仍然沿袭很早以前的叫法,“赤脚医生”。她说岛上的赤脚医生会扎针、会熬中药——“你要不舒服,赤脚医生来给扎上一针就好了。扎上一针吧!”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劝着我……我甚至想,如果一个人真的到沙岛上来过一辈子,也并非是件坏事。

为了不迷失方向,我们顺着海岸线一直向东,这样就可以走到芦青河入海口,尽管路途远一些,但再也不必穿越那些灌木丛和密密的芦苇棵了。海岸上的沙子一片洁白,反射出很强的热力,我们尽管戴着斗笠,还是被烤得浑身通红。

在一段弯曲的海岸那儿,我们看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海滩的沙子被涌上来的水浪突开了一个半月形——走上几十米远又是同样的半月形,排列得非常对称……这样直走了几华里,竟然没有变化。武早止住了脚步,盯着它们:“你看见了吧?这是怎么回事?”他满脸诧异,看看我又看看天上。他大概感到了什么神迹,紧张害怕,大惑不解。

我以前也见过这种现象,这在海洋地质学上被称为“韵律地形”——在一些小潮差沙质海滩的滨线和滨外,会形成两种对峙形态——每一个对峙体之间的水平距离都很均匀,于是就成为了大自然的一次杰作。它的确有一种神奇的美,任何人在这种鬼斧神工面前都要发出心底的惊叹。

武早脸上漾起了少见的喜悦。我们在半月形的流沙间跨越,尽量不破坏它们完美的曲线。这样一直留连了很久,捡了一些圆贝,有的圆贝还是活的。

再往前,入海的水汊渐渐多起来。有的地方水很深,很难通过,于是我们就不得不离开海岸——这里已经快到芦青河入海口了,所以才有很多水汊。再往上游绕一点,寻找着水汊的间隙,这样大约用一天的时间就可以抵达那座河桥。

这一带尽管非常熟悉,可我们还是走得十分费力,已经没有来时那么高的兴致了。在树隙里行走,常常要扯上一些牵拉衣襟的藤蔓,一不小心荆棘就要把手脚划破。武早嘟嘟哝哝,有些厌烦。好不容易到达了一个淡水湾,我们就停下来。这儿显然是个过夜的好去处,不仅有水湾,还有我们喜欢的那种柳树和一片艾草。艾草的香气很让人喜欢,它的旁边还有一些千层菊。武早伸手抚摸着地上说:“多好的艾子,可以用来做苦艾酒。”他揪了一片艾叶嚼了嚼,吐掉。

像别的地方一样,只要有水就有很多小虫——奇奇怪怪的蠓虫。它们搅成一团,在黄昏的时刻里围着我们两人旋转。这不是亲近,而是在打我们的主意。后来武早就找了很多干艾叶和一些杂草,点上驱赶飞虫。艾草烟不怎么呛人,而且还有一种迷人的香味。这气味总是让人想到田野和童年。武早说:“带一顶帐篷多好啊,走远路带一顶帐篷最好了。天还不冷,等天凉时我们再到这里走一趟怎么样?”他悉心照料着一堆火。这样小虫远离我们,一些伤人的野物也不敢走近。他又找来很多艾草,把一些湿叶子放在火旁烘烤。夜间烧了茶来喝,因为反正不能安睡。风向时不时要转,艾草的烟气一偏,小虫就立刻围上来叮咬。

我们喝过茶就仰躺着,一会儿起来添一点燃料。海滩平原的水汽很重,而且这里的夜晚一点也不像这个季节,它有点像晚秋的深凉。半夜之后星星越发亮了,露水也更加浓重。一堆火苗在我们旁边慢慢燃烧,有一种特别的惬意。我们俩大概都难以入睡。到了下半夜,我对武早说:“我们必须睡一觉了,这样明天才有力气穿过沼泽。”武早“嗯”一声,开始均匀地喘气。可是我知道他并没有睡去,我也一样。我们都在用这种香甜的睡眠声来安慰自己。这样又停了半个多钟头,武早烦躁地翻了一下身,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他终于没有耐性掩饰自己的失眠,干脆坐起来。他到篝火旁找了一点干树叶卷了一枝喇叭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呛得大咳起来。我知道这个夜晚他仍然有着很重的心事。

我想自己下一段最为艰巨也是最为紧迫的任务,就是说服林泉和那个公司,让武早安静地待在葡萄里。这是个早就拟订的计划,可惜我的动作如此之慢,以至于让武早先一步逃开……无论费多少周折都要成功。我会从各种角度阐述让他出院的理由,说服院方,特别是说服酿酒公司的头儿:只有在这儿才会大大缓解,他必须和大自然、和最亲近的朋友在一起。我准备签署一个契约式的文件,并为此承担一切后果和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