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3/4页)

我曾试着将“爱”切换成“恨”,幻想过“恨”的力量,误以为它会比“爱”更锋利。后来,只是不久我就发现了:它们对于我差不多是同一个东西。我只能在原地徘徊,我只能沉吟和倾诉——面对着你。

有一天早晨,大约是个初冬天吧,我像以往一样找到了你。我第一次发现了你心不在焉。你形容憔悴,头发似乎失去了光泽,双手让人想起一对陈旧的船桨。你怎么啦?沉默寡言,半晌才吐露一点儿心思。天哪,原来你也开始“中蛊”。

痛苦是自然而自然的,可是我们怎样使这段故事重新变得新颖起来?你自顾自地工作着,遗忘了所有美好而庄重的构想。于是从那个冬天的早晨开始,我们有了双重的悲观。借此我想了一遍少年时代。充满了艰辛和不幸的山区生活,今天看接近一部传奇。我那时食不果腹,却有很多伙伴。我在山隙里寻找果子,追逐野物,在草窝里倒头酣睡。常常是一觉醒来,发现草窝里又多了一个人:他们像我一样破衣烂衫,脸上涂满了灰痕。天太冷了,他们挨不住就拱了进来。那时候流浪少年是一家,用不了三言两语就成了挚友。我们激动时就互相拥抱,感觉着彼此嗵嗵的心跳。我记得自己曾把绑在胸口上的一块玉米饼掏给了一个黑黑的女娃,她还来不及谢一声就大口吞食,噎得泪流满面。她扯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在太阳地里,一不小心让荆子划破了脚踝,通红的血洒在地上,就像散开的菊花瓣儿。我们夜间紧紧搂抱抵挡严寒,醒来时就彼此讲叙自己过去最隐秘的事情……她说她偷过邻居家五毛钱,并且是崭新的票子;我说我最恨父亲,一个月夜里想用刀杀了他。她吓得哭了,小鼻子揉得锃亮,像个惊吓回首的小山兔一样呆望……接上她说了什么我都听不清了,因为我一想到父亲就想到了茅屋,想到了妈妈。“妈妈,妈妈……”我呼叫着,浑身发抖。她把一双脏脏的小手捂在我的脸上,安慰着我。这样待了很久我们才平静下来,开始踏着被山风扫净的小路往前走了。

我们要一块儿寻找吃物。河谷里那些房屋稀疏的小村子里,我们总能遇到一个好心的大娘,总能得到一块掺了糠末的地瓜饼子、一个蒸熟了的蔓菁。大娘说:“一对苦命娃儿,是兄妹俩吧?”

短短的日子里我们结成了比兄妹还要亲密的关系,有说不完的话,相互没有一点儿秘密。我们就是这样诉说衷肠。

像所有山里朋友一样,她后来也消逝了。

大山里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我知道可能是在外地流浪的哥哥遇到了她,也可能是外出打工的父亲揪回了她……我这一辈子都像在寻觅一个可以诉说的人,那就是她、像她一样的人。

没有这样的人。他或她的冷漠和背叛总算让我明白了人是怎么一回事。我这一生大约都得收心敛口,掩住心上的一点儿什么……我想象着一个人旅途上的某一次偶然、它与命运的关系。比如我如果一生都不能走出那片大山的话,就将备受肉体的折磨;可那样我也将免去不能诉说的哀痛。我也许会与那样的女娃携手一生。我要用初夏里温暖的山溪为她洗去脸上的灰痕,用金黄色的桑皮为她束起头发。也许我们会拥有河谷里的一幢小草屋,养一条身子细长的黑狗。

这种想象使我沉醉,也让我幡然醒悟。从此我可以更达观地看待机遇和物利得失,却不能根除潜在心底的躁气和动荡。它们在那儿冲撞回旋,让我一次次把目光投向背囊,投向更远更远的莽野……

4

这个夜晚,在异乡,在一片被遗弃的田垄上,在野草喷香的气息中,暂且让我遗忘吧,让我好好地睡上一觉。

一堆篝火快要熄了,我折一些枯干的枝条放上去,看着它重新腾起火苗。一团蚊虫被烤疼了,旋转着躲到更远的地方。我隐隐感到在夜色里正有一些不知名的小动物盯视这团火光。它们伏在四周,小蹄子正不安地敲打着泥土。这儿比我走过的那片原野更为干旱,绿色已经明显减少,连深深的沟渠底部也干硬得长不出一株像样的蒲草。小野物们倒毙了,它们不止一次让我在渠畔和草丛中看到。在最后的时刻里,它们大概仍然在寻找水和绿色植物。

我恨不能一步跨出这片被折磨的土地,可一连奔走了很久,看到的情景依然如故。我只得像那些干渴的野物一样趴下来,一口一口喘息。水到哪里去了?书中记载的那场毁灭人类的大水何等神秘,它肯定是从广袤的大地上一点点搜刮聚积的——我一想到水就感到恐惧,水是土地的血脉啊。

高空里有嘶哑的鸟鸣划过,接上是长长的沉寂。这与我几年前的长途跋涉何等不同。那时只要燃起篝火搭起帐篷,立刻就会听到野物们激动的奔跑和呼号相告之声,还会听到水流的汩汩声、水滴从树叶上溅落的声音……只是十几年的时间,一切竟改变了这么多,像有一只神秘的手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了行动。我相信那只鸟的嗓子是因干渴而嘶哑,在暗影里徘徊的小动物也在祈求着一口清凉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