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天(第2/3页)

我点了点头,愧疚难言。她于是再次握住了我的手。

外面,拐子四哥动不动就唱起来,他和朋友们都不知道这间屋内正有一场怎样的谈话。他们当然也不知道这场病的真正缘由,不知道那个初冬里发生了什么……四哥拖着一条拐腿走来走去,有时还顺路到园艺场,走向西边那个海草屋。有一次他竟敲开了那个老太太的门,回来时满脸酒气,对我说:

“这老妖婆子,正和小村里的老经叔喝酒呢!这两个人还想把我灌醉呢!其实他们两人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我以后得经常去了,那老妖婆屋里好吃的东西可真不少……”

关于那个老人的一切都让我好奇。我用心听着。

“她做的酱菜可真多!有些是海滩上长的,有的就是从海里、从河口那儿捣鼓来的,什么蟹子虾米,冒油的马面鱼肝,还有腌了一冬的蜊子糊……老妖婆净吃些古怪的好东西,她知道去哪儿搜来可口的吃物,这比我和万蕙还多了一手。那天她喝酒时候还问了你,我说你这个春天过得可不怎么样,你病得不轻啊,现在刚刚好了一点点,脸还蜡黄、人还不能走远路呢!谁知她一听就不喝酒了,咕哝一句‘好可怜的孩子’,然后向着窗子念叨了好一会儿。老经叔小声对我说,她这是给你园子里的人祷告呢!我说咱才不信这一套,老经叔立刻虎起脸说:没有什么比她的祷告更灵验,不信你回去看看吧,你家那个小子一准见好些了!我就这么急着赶回来了——哎,我说呀,你这会儿真的觉得好些了吗?”

我笑了。我伸伸胳膊踢踢腿,说可能吧,身上蛮有劲呢。

四哥端量着我,又退开一步,摇摇头:“老妖婆说,‘你回去看看吧,要是再不见好,早些回来告诉我,我给他去下服药——以后有病就早些吱声,神医离你们这么近,让病缠上还不冤枉?’妈的,说得活活像……不行的话,咱真让她来看看,吃她几服药?”

我赶忙摆手拒绝:“算了吧,千万别!她如果给我下了蛊,我就真的活不成了……”

2

在我们谈话的整个过程中,鼓额都伏在窗前,她不愿离去。我知道她的小耳朵正在用心地捕捉呢。我明显地感到她越来越忧心了——她怕我出事,也怕我有一天会突然离开。她总是担心我不会在这片园子里待下去,这可能也是别人的议论影响了她。她知道那样就会失去葡萄园——在她眼里,她下半生的命运就与葡萄园连在一起了,她想一直在这儿干下去。她当然明白我对于这个葡萄园意味着什么。她强烈希望这片葡萄园能够永恒,那样她就不必回到那个黑苍苍的家,不必再回那个倒霉的村子了。她觉得那里的一切都没有希望,而这片葡萄园给了她全新的生活,全新的希望。我很难忘记她说过的一段话,那话的大意是:她打生下来就没想到生活还会这么有意思!本来就是做活儿啊、忙这忙那啊,可这儿真是有意思,真是让人快活……在她眼里这才是理想之地,青春之地,她愿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这片葡萄园。我那会儿听了多么感动,只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我最担心的是我们的葡萄园使她伤心失望,我甚至因此而有些害怕……她的父母有时实在想念她,就赶来看她。不过那两位老人并不进屋,他们就在园边站着,一声不吭地等着自己的女儿,等她到园里做活儿时再小声把她唤到身边——有一次我发现了他们一家三口站在那儿,心里一阵难过:两位老人哪,你们为什么不到茅屋里来,为什么呢?你们有什么好惧怕的?难道这里有谁不欢迎你们、嫌弃你们吗?可是当我走过去时,他们就躲到葡萄藤后面去了——只有鼓额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她以为我没有看到她的父母。我说:

“鼓额,让大伯大娘进茅屋里来吧。”

“没有——他们早走了,他们离开了。”

“不,他们就在葡萄架后面。”

我喊着他们,走过去。可是两个老人正在弓着身子躲开,钻到了园子旁边的树丛里。他们简直是跑着逃开了。

我站在那里,心里难过到了极点。

我不知这是为什么。我又不是一个豺狼虎豹,他们为什么那么害怕啊?我哪里儿犯下了过错?哪里对不起他们?我百思不解。

有一次两位老人又来了——因为他们实在不放心自己的女儿。这一次我没有走过去,只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注视着。我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我想那是鼓额在责备父亲和母亲。她不愿让他们来这里。为什么?不知道。我看见这一次鼓额哭了,一根草梗在手上缠来缠去。她的父母一声连一声地叫她。后来鼓额靠到妈妈怀里,妈妈把孩子的额头贴在胸口上。我差不多听见母亲在说:“我的好孩儿呀,我的好孩儿呀。妈妈也不愿来这儿给你丢人现眼,妈妈没有好衣服穿,可是妈妈想你啊,你该回家去,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