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落叶之秋

1

我们的葡萄园像个产妇那样歇息了。我从酒厂回来,一迈进沉寂的园子,心里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许久才听到沙沙的踏动落叶声,原来是斑虎来了。它摇着尾巴迎上来,无声地倚到我的身上。它舔我的衣服,舔我的脸和手。我握住它肉乎乎的两只前爪,竟然相望无语。

太阳已经升起,大家都在茅屋里歇息。他们没有像往日那样一大早就到园子里去做活,因为这个秋天太让人疲劳了。所有的葡萄都拉走了,地上撒了一些折断的茎叶。我看着空空的架子,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儿。一个漫长的季节过去了,接上就是一片空旷的园子。我看见葡萄树怅然若失地盯视我,我把目光转向一边……我在酒厂没能看到武早,因为他仍旧住在林泉精神病院,已经不能随我回葡萄园了。他不知道一个喜讯:这个秋天我们葡萄园的收成是历年来最好的一次。这在当地人看来简直是个奇迹——我们附近的园艺场葡萄收成一直不景气。他们的葡萄长势不好,而且多年滞销——不知什么缘故,他们与这片平原上最大的买主——那个著名的葡萄酒厂的关系一直很僵。

拐子四哥招呼着,让万蕙准备好一点儿的饭菜。他想在这场劳碌之后让大家高兴一次,同时也为我接风。茅屋里的人围上我说话,鼓额的话最少,总是一个人离开稍远一点儿微笑着。她的目光里含有一种怯生生的神气。鼓额的身材再不像过去那么单薄,而是显得丰腴而匀称。不过她的额头仍然很大,好像越来越多的沉重照旧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微微低垂,像是永远在沉思默想。

我用凉水洗了一把脸,长舒了一口:又回到自己的小窝了。

“大兄弟啊,你该把孩子和他妈接来。”万蕙用围裙擦着手,凑近了我说。

我真不知该怎样对她说。我以前总是一次次说:“他们很快就会来的……”

万蕙多么希望在这片葡萄园里看到我们全家团聚。可她的希望都落空了。她有点儿像我一样。梅子再也没有出现在这片田野上。我知道她不属于这片平原,她在这里待不久,就像我在那座城市里待不久一样。既然我躲开了她的城市,她为什么就一定要留恋我的平原呢?

葡萄树把自己的果实奉献出来,然后就要枝叶凋零,迎接寒霜普降的冬天,迎接大雪纷纷的季节。它要忍耐西北风的侵扰,等待那个姗姗来迟的春天。那时候芦青河水闪着暗绿色的光亮,打鱼人的号子隐约传来。葡萄树垂头丧气,期待着重新燃起热情。

万蕙在厨房不停地忙碌。拐子四哥吆吆喝喝。他们在准备一桌丰盛的饭菜。鼓额迟迟不愿到厨房里去,她想和我多待一会儿。肖明子忙着抱柴火,搬弄东西。后来鼓额觉得不好意思,也到厨房里去了。不过她只干了一小会儿,就被蒸气熏红了脸蛋走出来。她擦了擦脸上的汗,又重新返回。拐子四哥一拐一拐出了茅屋,要到海边或其他地方去弄一点儿吃物。

肖明子这时凑近来告诉我:“你出去的这两天,肖潇来过了。”

我心上一动。我突然想该把她和罗玲两人请过来,同时记起这天正好是一个周末。我对肖明子说:“你去请肖潇她们来好吗?”

肖明子心领神会,留下一个微笑跑走了。

这个小伙子正处在一生里无牵无挂的时刻,他已经挨过了惶惶不安的日子。现在他很幸福。

2

我想到园子里等她们。斑虎跟在身后,我们两个谁也不吭一声。脚下积了很多枝叶,这让我觉得收获葡萄的人未免太粗暴了,他们竟折腾下这么一地叶子、还有一些枝蔓。每一棵葡萄树上都有梗子折断流出的液汁,让人简直不忍去看。每一年收获的季节它们都要经历这么一次洗掠。好像人与葡萄树就是这样一种关系:先是精心喂养,一丝不苟地照料,当它结出果实,当一块儿迎来秋天的时候,人就要陡然变脸,发疯地剥夺这些葡萄树。它们就这样眼巴巴地放弃了一切,已经没有了眼泪。它们由于突然失去了果实,身体马上变得干瘪。

每年秋末来临,葡萄树都要接受这样的煎熬。我手搭葡萄架,抚摸着葡萄树上的累累伤痕。它们可能知道,自己生来就是要牺牲的,就像羊和牛一样。

斑虎离开我一点儿站着,当我走开时它才尾随;我站下,它也站下;我向四周端量,它也向四周端量。斑虎看到了什么?它对远处长尾巴喜鹊的叫声充耳不闻,连看都不愿看去一眼。是的,这时的灰喜鹊对我们的葡萄园已经没什么妨碍了……我这会儿似乎觉得,随着这一次收获,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完结。不知为什么,我好像再也没有热情去邀请城里的朋友到葡萄园里来了,我即便在夏天和秋天也没有邀请过吕擎夫妇、阳子和小涓。他们该到我的小茅屋里住上一段时间——即便是一个月、一年。那该是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