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就地十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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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力沌已经没有了任何办法。他看着这个跪下来的女子,咽下了一声叹息。在他发出那声应允之前,心中早就犹豫起来。一场巨大的恐惧和灾难就像大雨前的黑云,这个女子有可能就是赶在云彩前边的风。他本来是一个打五六岁起就开始练桩的人,早就脚下生根,这会儿却被这风吹得一晃三摇。眼前的女子弱不禁风,整个人却有一种摧心裂肺的力量,让他不忍拒绝。他在心里说了一声:“命啊”,就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在一起吃粗茶淡饭,摆弄葡萄藤蔓。她在他吞服丹丸的时候眼睁睁看着,最后伸手要讨一粒。他摇头:“从头做起吧。”他开始教她站马步、推手出拳,在地上翻滚,然后又是马步剑指、云手、力士推山。他为她换上了一身深色男人衣装,这是他的粗布旧衣,耐得住一天到晚在地上滚打。她几天练下来炕都爬不上去了,想让他扶一下,他只是不肯。她咬着牙说一声:“师傅!”他抄着手站在一边,看她挣扎,最后总算爬上了高高大大的炕。这时他才为她拉过铺盖,为她仔细掖好被角。他自己早在另一间搭了个地铺。夜里刮起风来,沙子打得窗子哗哗响,疲惫到极点的人却在炕上熟睡。他夜里醒过几次,因为一逢这样的大风天他就格外警醒。可能是南方人的缘故,只要一听到午夜海浪翻滚,他就会有一种深长的不安。刚开始在此定居时,他睡不着,甚至冒着劈头盖脸的风沙走出屋子,去看那滔天大浪。他对眼前泛着白沫的几丈高的大涌、对陡然的直立与瞬间的破碎感到极大的震惊。风凉刺骨,他却毫无察觉。就在颤颤的恐惧之中伏身,不由自主模拟起一片海浪:迅疾地冲腾而起复又轰然扑地。在狂舞的海边沙尘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他感受到身体间正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时聚时散,最后凝结成一滴滴刚劲而又柔软的水珠,溅向无边的空旷。

因为不远处就是一个人的呼吸,这让他好生不悦。难以习惯。那只爱猫和他一样,起来徘徊一番,然后偎进了他的怀里。他在它小巧的鼻子处亲了亲。

一个月过去了,她的腿脚竟然再也不痛了,而且变得比过去轻快十倍。她欣喜的眼睛睁大后,让他第一次觉得这是个美丽过人的女子。他为其取名“毛玉”,但没有告诉她:这是他出来学功时告别的邻家女孩之名,分手时她只有六岁。他在午夜时分常常想起她来。除了练功,每天照例是园子里的劳作。那些在暗处连接的通道、掩饰中的丹房,都让她一一熟悉。她最着迷的是那个丹房,里面的一个石人描了人身上各种穴位。她被告知:筋经门派的最大隐秘在于点穴。他让她背出所有的穴位,记住经络,搏击时每一拳都要打到穴心。人身上有三百六十穴,其中有十二穴能随时辰定生死。她听得大气不出,从头细细揣摩,不敢稍有懈怠。尽管如此,他还是摇头叹息:“恶补而已,不得已而为之。”

她觉得奇怪的是,即便是极为得闲的时候,眼前的这个男人也不问她的过去,比如老家的事、纵队的事——后者才是堵在心口里的一团麻,只要一触动就痛不欲生!她多么想有一个人从头听她说起,让她有一次倾吐。有时又正好相反,她需要遗忘,全部地、一丝不留地遗忘。那不是人的一生所应该经受的凶事。她觉得如今发生的一个最怪异的现象,就是她的内心里突然有了这样的认识:有些事情是人生当中绝对不该发生的。而这之前,却觉得人活着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经历。这种细微然而又是巨大的改变,全都发生在这个男人身边。而这个男人绝对就是一个奇迹——当初她刚刚被他救下时一切还没有心情,整个人都蒙着,自然顾不得好好端量。而今就不同了,她可以从安静的地方打量他了。首先是他的沉默,是至少深入地表三尺的目光和恰恰相反的——淡漠……对一切都有心无绪,除了练功。惟有练功,惟有拳法经络。可能正是因为这种特殊的功法所致,他整个人已经变得与常人殊异:骨多肉少,双目如铃,不咳嗽,不笑;吃饭无声,大小解必要去园子深处;看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如同看一个生人;极其爱猫,与其亲如手足,相濡以沫。

毛玉有时忍不住要说起自己的过去,那时铁力沌总是马上重开一个话头——然后谈话自然转向葡萄收成、酿酒。她知道,这些都不在心的深处。倒是造药和制丹让他视为至大要事。他让她辨别一种前一天刚刚采拾的草药,如果认错了,他就会长时间无语。试丹的日子终于来临:这一天对她来说无比重要,因为这是她最感神秘之事。有几次她甚至想偷食红丹绿丹,被他发现后严厉制止。他先是备好了一种汤药,然后又为她号了脉象。几种丹丸一溜摆在桌上,按颜色分成了服用顺序。红丹服下后他就日夜不离左右,一直观测。她自觉一阵热力泛起来,渐渐化为一束小小的火苗,分散到身体的四周燎着,等全身都热起来时,这火苗就集中到了一处,从命门到尾闾,从腹股沟再到小腹,一直上升、上蹿,燎到了胸窝那儿时,她终于忍不住了。她两次挣开了衣服,不知不觉间露出了双乳,只是毫无察觉。可他总是及时为她掩上衣怀,系上扣子。她不知在祈求什么,双腿绞拧,像是鲤鱼打挺。最后他不得不从一边帮她。他为她按起身上的穴位,从肩到背,再到胸。他的手不得不碰到双乳时,觉得她的一对乳头突然变得像钢铁一样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