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茂长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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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何尝不知道,概括自己鉴定自己也许是最为困难的事情。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进入另一个人的心界;我感到尴尬的是,我竟然难以进入自己心的深处。在我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总企图窥视自己幽暗的底层——这种窥视常常让我胆怯。我像抗拒着一个陌生人似的,顽强地抗拒着另一个“我”。这真像一场奇怪的游戏,并且它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了。

回忆着与梅子分手时的彻夜长谈、与吕擎和阳子他们无数次的争辩,其中的无数繁琐令人疲惫……我不愿把家族的隐秘向他们吐露,而是深深地将其沉入内心。它时时压得我脚步踉跄。我害怕一种无声无形的销蚀,害怕在悄悄放弃自己历尽辛苦才获得的一点儿什么。得到与失去,放弃与固守,热情和冷漠,它们全部纠缠在一起。我简直有点儿进退两难,小心翼翼到了极点。我但愿自己已经触摸到了它的边缘,尽管视界里仍是一片迷茫。这以前我一直想弄懂的是,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寻找什么?走去又走回,似乎依旧两手空空。我也许比不上梅子——她总能以那个小窝为中心,上班下班、买菜购物,总能及时回返。她和孩子在一起,和亲友们在一起。那是一种充实的温暖,是一种拥有,是我得而复失的一种感觉。阳子和吕擎也开始有了自己的一份生活。吕擎让吴敏辞职经商,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迷恋金钱,但实际上却另有所图。没有比我再了解他们的了。这两个人没有多少金钱的欲望,而今却想方设法大笔赚钱。在这急遽的追逐金钱的表象之后,遮掩起来的却是一副更加难以揣摩的心肠。我似乎预感到,他们很快就会有一掷千金的时候——为了什么,那还要等等看。对于金钱本身,他们实际上比梅子更为淡漠。吕擎终于没有子承父业,没有当一个大学者和翻译家。吴敏也愧对了她那几年钢琴专业——他们两人好像离正事儿越来越远。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如今谁也不像阳子那么执著于自己的专业,正所谓“把一切献给了艺术”……几年的时光一闪而过,比起我逐步走入安定的朋友们,我终于只剩下了一副扔来扔去的背囊。在深夜,我最害怕的就是看到自己先人的目光——那是从遥不可及的深邃中望过来的,它仿佛在问:孩子,你把家族的一切都忘记了吗?

当然不敢!我只不过是走在一条漫漫长路上,这条路太长了,我需要一路祈求,需要滋养那颗不安的心灵——尽管这看起来好像有点儿贪婪:我想得到的是如此之多,如此之多。我的心翱翔得很远很远,它已经接近了某种虚妄。我不是一个耐得住清苦的人,而又偏偏要日夜追赶。我梦想着安逸和幸福,梦想着自由自在,却又命中注定了要把这一切可能性全部打碎。我想得到某一种东西的时候,反而要绕开,躲闪着回避着——好像我真的要拒绝它。不,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并不一定。我在等待一个机缘。我的那颗幽暗的心是率直的,而我这颗明朗的心却是曲折的。

我的渴望像一株树,每天在午夜里生长壮大,午夜过后就开始走向自己的秋冬,走向衰败,枝叶脱落并挂上一层寒霜……我的渴望啊,正像河水一样不可遏制,冲刷着、拍击着胸中那条单薄的堤岸。我难以忍受,倚仗着年轻和气血旺盛,能够在黎明时分的一阵熟睡中,把一夜煎熬留下的倦容悄然抹去……人们也就不再知道我一夜一夜不能安睡,连长久的失眠带来的痛苦也被遮掩了。每天早晨,就在斑虎的吠叫声里,我独自把一脸疲惫洗掉。接着我在这令人健康的、清爽的晨风里伸展双臂,让肌肉再次注满血液和氧气,让身上充满力量。我深深地呼吸,然后走出茅屋,向葡萄园和海滩走去——树林里,葡萄叶上,到处都是露水,是朝阳的闪光。

一切都是这么生机勃勃,昂扬向上;我也没有理由表现出蔫蔫的、衰败的样子。

午夜里那茂长的欲望对我构成了一种永久的折磨。我不知该迎接这漫长的夜晚,还是逃避这样的夜晚。我甚至想不起从什么年纪开始走进了这样的夜晚。我从很早以前就发现,一个人最痛苦也是最幸福的时刻,就是他一个人所拥有的夜晚。他无论白天用双脚丈量了多么遥远的土地,最终也还是要回到午夜的田园。他将一遍又一遍耕耘着这片黑土,播下种子,又要赶在黎明之前把它收获。一夜一夜地耕耘,一夜一夜地收获,劳动使他既疲惫不堪又兴致勃勃。

我不知生活当中有多少人在重复着这种相似的劳作——难道我四周的人,比如说梅子,还有我童年与之相依相偎的外祖母、我的母亲,她们也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