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 恨

1

外祖母的叙说让我一生难忘。同时我也为另一件可怕的事情,永远难以原谅自己。

有一天从那个园艺场里来了一些打鸟的孩子。他们带了气枪,那枪很漂亮,并且用它打下了一些鸟提在手里。我当时好奇,也没想什么,只急着亲手试一下。后来他们当中的一个与我交上了朋友,不仅让我玩了他的枪,而且还把枪留下来让我使用。

我背着那杆气枪在林子里转着,甚至忘记了吃饭。外祖母和妈妈到处找我。我跑到了杂树林子里,又想起了那个死去的猎人。我想,我如今也成了一个猎人了。当然我什么也没有打到。可是我很执拗。

有一天,我在一棵杨树下面听到了一声鸣叫,一抬头,看到了一只漂亮的鸟:它的肚腹一半黄一半蓝,下颏那儿还有一片红,光洁的头颅一动一动。它的尾巴长长,嘴巴也长长。我见到它的那一刻,它正踏在一个小树杈上,向着远处一声声呼叫。它呼叫什么我没有想过,因为已经来不及想了;那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它打下来。我把枪扬起,沉住气瞄准,然后扣响了扳机。

只是轻轻的、噗嚓一声。我眼见它的肚腹那儿一抖,像没有站稳一样,翅膀一仄,两只爪子试图再一次抓牢树杈——可是这已经不能了。它的翅膀伸出半截就缩回,斜着从树上扑落下来。它一边落一边滴血。

它就跌在我的脚下。它的两只爪子紧紧地蜷起来,再后来又想伸开——刚刚伸到半开的时候就停止了活动。它死了。

这是我杀死的第一只鸟。准确点儿讲,是我杀死的第一个会呼吸的生命。

我那时候没有什么惋惜,更没有怎么难过。相反,我像个胜利者一样地喜悦和骄傲。我提着它的两只爪子,背上了枪,心满意足地向我们的小茅屋走去。外祖母和妈妈都在等我,她们见到我,同时也看到了手中的猎物。外祖母马上“啊”的一声,嘴里咕哝:“就是它,就是这样的一只……大鸟……是它!”她两手抖得厉害,接过它,为它揩去身上的血,然后又贴在胸前,闭着眼睛祷告起什么。

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一只什么鸟,也不明白外祖母为什么心疼成那样——后来听了她的故事,一切才都清楚了。

我一辈子都会记得它有多么美丽,记得它是一只彩色的、美丽的大鸟,它死在了我的枪口下。而我以前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并不邪恶的少年。我是在一个无比善良的老人——外祖母的身边长大的,并且夜夜听着她的美妙的故事。在林子里,除了外祖母、妈妈,再就是一些小动物。是它们与我朝夕相处,一起嬉耍伴我成长。再就是一棵棵的树木,是无数的野花和小草……我就生长在它们中间。我差不多就是它们了。可恰恰是我的手把它们当中的一个给毁掉了,使它再也不能重返园林,不能活着了。由于我那罪恶的手指动了动,它就早早地迎来了死亡。我小小的年纪手上就沾了鲜血……这类事情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我是不会感到惊讶的——因为无数人就重复着这种残酷的把戏。而我是那么喜欢周围那些小动物。我毫不怀疑:我的这种深深的眷恋,这种特别的情感,就是从我的童年直接培育起来的。可是当我回顾童年时,却发现了一次不同寻常的残酷,它就镌刻在我的历史上:既无法篡改又无法遮掩。

我的残忍、莫名其妙的杀戮的欢乐,这一切都是怎么形成的?也就是这些,一直使我感到痛苦也感到费解。我深深的悔恨还包括了对另一个人的,他就是身陷沉冤、一直没有得到昭雪的外祖父。对于这位可敬的老人,我什么都没做成,却亲手打死了他的彩色大鸟……我无数次以不同的方式表达了我对原野、对大自然的一片眷恋之情,无数次地表达了自己缠绵的、遥远的思绪。我的渴望、我的温情常常就与这一片片的绿色、这一片片活泼鲜亮的生命紧紧相系。我实在离不开这生机盎然的原野,离不开泥土,离不开滋生这一切的大地。可是,我亲手打死了外祖父的那只彩色大鸟。

难道我的挚爱、我的留恋和呼唤都是虚假的吗?不,它同样是源于心灵的一种渴念……我由此发现了自己有两颗不同的心灵:它们对立着、矛盾着,互相仇视。我不止一次地立下誓言:我决不再亲手毁掉彩色的鸟了——当然,也不只是“彩色的鸟”,而是与之有关的一切……在葡萄园中,在一个人默默长思的午夜里,我细细地追忆和总结……我不敢质问自己。我只是不断地发出那种渴念的呼唤。

此时,我最为思念的一个人就是满头银发的外祖母。她永远站在了那棵大李子树下,她的白发就是李子树银色的花朵——它密得像浓雾一样,笼罩了一切。我沉浸其中,嗅着它浓浓的、稍微带点儿药味的香气。我的思绪被那一团一团的蜜蜂和蝴蝶给搅乱了,搅得十分缠绵,又十分琐细。我头脑里真的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