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3/4页)

我觉得这太可怕了,这太不应该了。多么好的外祖母,多么好的妈妈,她们到底怎么了?这又是为什么?难道她们觉得那个老人死去这件事情本身不是最巨大、最可怕,最令人怵目惊心,永远难忘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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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想法一直缠着我,憋在我的心里。

那时我得出一个结论,认为这是大人们的事情,我长大了之后自然也会慢慢弄懂……直到今天,我脑海中还是不断闪过外祖母银色李子花一样的头发,看到她的银发上落满的各种各样的蜂蝶,听着它们嗡嗡的叫声。外祖母的微笑如在眼前。我觉得那些蜂蝶在她耳边喃喃叙说,句句叮咛。我想,一定是它们稚嫩的见解使外祖母发笑。我甚至觉得外祖母就是那棵大李子树,她们到处都一样。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懂得了黑夜要比白天漫长,黑夜才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一页。我睡不着时就大睁着眼睛,外祖母也不知道我在她身边就这样迎来了黎明。白天,我为了一人独处,就躲开家里人跑到杂树林子里——脚下踢飞了橡子和松塔,惊起一个个小蚂蚱。一些活蹦乱跳的小动物在四周嬉闹,它们听到了响动就屏息静气。野兔卷着那个像绒球似的尾巴在前边一颠一颠、不紧不慢地跑,后来一歪头看到了我,就箭一般射向远方。我在树隙沙土上仰躺着,阳光穿过枝叶,刺得我双眼泪水横流。哗哗的泪水把脸庞都浇湿了。我觉得这仅仅是阳光在使我流泪……那会儿我并没有去想那棵死去的山楂树,也没有想那个死去的老猎人啊,没有什么让我痛心的事情。

离开时,我总要在杂树林子里发现一些野果,摘下来带回家去。有时野果长得很多很密,我干脆就把它们连枝折下。我把它带回家去,外祖母就说:“挺好的一棵果子树,你为什么把它折了?你不想一想,它要用好多年才能重新长出这些枝杈;它会疼的。”我的心上一动。我怎么会把它们折掉呢?我想起了那只漂亮的大鸟——又是那种攫取的欲望支配了我,我于是就对这棵野果子树下手了。我没有逮到飞动的、自由自在的鸟,却能毁掉一棵静静生长的树……外祖母没有更多的责备,可我却忘不了这次罪过。到后来我再也没有无缘无故地折断树木枝条了。不过,当我在李子树或是其他树上攀援时,却总要碰掉一些小小的枝杈——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我发现自己都在不断地毁坏,毁坏了那么多。一些挺好的植物被我不经意地、或者干脆是因为我的恶劣的天性而毁掉了……就像在大李子树上一样,我有时会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一声不吭。如果外祖母发觉她身边没有声音,一转脸看到我坐在那儿,就会问:“你的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坏事?”我告诉她:我什么也没想,我只不过是盯住了树上的一个甲虫,它爬来爬去——我在那儿出神呢。外祖母就深深地瞥我一眼。我知道她不会相信。真的,我常常在这种时刻一个人想得很多、很远,究竟想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可我知道从很早开始,脑子里就会转动一些奇怪的念头。这些念头我不愿跟外祖母说,更不愿跟妈妈说。它们是杂乱无章的,像一些彩色的图片被撕碎了,最后又被拼接——撕掉——拼接——再撕掉,就这样重复着无穷无尽的游戏。我不知道该做点儿什么才好,也不知道将来要做点儿什么。我的一生会像外祖母和妈妈一样吗?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么不安分,多么让人牵挂。外祖母责备说:

“一转眼你就把东西毁掉了。”

“我就没做过什么好事吗?”

外祖母笑了:“你做过什么好事?你会做什么?那会儿你还不会走,只会爬,就把窗上的玻璃砸碎了。那是些彩色玻璃,花花绿绿的多好看,你就不会好好看它们?你用一个拂尘柄把它一下子敲碎了,还高兴得哈哈笑。你妈板着脸吓唬你,你也不害怕。后来你妈妈消气了,问你怎么把它弄成这样?你就用拳头比划着……”

“我还毁坏过什么?”

“一张挺好的图画,只要你的手能碰到,就会被你扯成几瓣。你看看,你从小就是这么愿意毁坏东西。”

这些我都不记得了。外祖母说得不会错。我现在觉得奇怪的是:在我不懂事的时候,也无所谓有什么好的或坏的愿望,怎么能毁坏那么多呢?仅仅是因为不会创造吗?当然不是。挺好的一种东西,我偏要把它毁掉,这究竟是为什么?外祖母还告诉,我有时候倒也表现出一种特别的耐心,也有点儿逞强好胜。她举个例子,她曾经教我用柳条编一个很好看的蝈蝈笼,我学了很久,很耐心地跟她学,总算能够编得又规整又好看。外祖母把它挂在茅屋里最显眼的地方,见了生人和熟人都要炫耀一番,说这是她的小外孙用多长时间编出来的一个蝈蝈笼……这些事情当然我也不记得了。外祖母夸奖说:“你的手一弯一弯,很快就把它编好了。开始你学不会,就气得把柳条都折掉了。再后来你不服气,重新编起来,编了拆,拆了编,后来就学成了;你有时一天能编好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