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外祖母和树

1

仍然是同一条小径……现在已经稍稍不同:每次踏向她的宿舍都要踌躇再三,在心里反复权衡,仿佛赶赴一个危险的约会。事实上我们在一起时真的不得不顾及其他的眼神,两人独处时的谈话也不像过去那样流畅自然了;尽管两个人都暗暗做过许多努力,也还是很难如愿。她沉稳庄重的外表很好地遮掩了内心的隐秘,可是突然变得绯红的腮部却又暴露出一丝慌促。我们不得不时常绕过眼前的话题,开始谈论遥远的往事,比如彼此的童年——她好像对我的往昔有了浓烈的兴趣,总是在我停息的时候睁着一双雪亮亮的大眼睛:“再后来呢?”她的眸子让我觉得自己关于往昔的回忆是那样重要。我只好讲下去。这是多么了不起的鼓励啊。

童年像一篇晦涩的诗章……它展开的是无数的折面;当它隐入细小的皱褶时,给予你的会是一片浑茫。你只能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折叠和打开。这其中最显赫的标记就是那棵大李子树——它开满了银色花朵,无数蜂蝶围着它旋转,一整天都在嗡嗡鸣叫,好像一直在向这棵大树的精灵诉说着什么。它们如此之多。我总也弄不明白它们为了什么、又是怎样从何等遥远的地方赶来相会?

外祖母在大李子树下用一个木盆洗衣服,木盆边缘破损,里面堆满了白色泡沫。她的头发就像李子花和泡沫一样。我在她身边徘徊,一会儿就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移到了她的背上。她并不赶开我。我有时攀到大李子树上,从密密的银色花朵缝隙去看外祖母的满头银发。我发现外祖母的银发也落上了蜜蜂和蝴蝶。她毫无察觉,只是有节奏地搓洗衣服,弄得木盆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我在树上把身体蜷起来,不吭一声——这样时间一长她就会忘掉我。我故意躲藏在这里,在花朵丛中观察那些忙忙碌碌的蜜蜂、各种各样的小鸟和蝴蝶;也就趁这会儿,在这样的时刻,我编织着自己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心底被各种各样的幻想填满。

我真想在这片花海里长睡不醒。外祖母累了,站起来伸伸腰,呼喊我——她怎么也找不到我——这会儿妈妈回来了,她在园艺场做活儿,我听到她一走过来就问外祖母我在哪儿。外祖母搓搓手,到大山楂树那儿去找了。她以为自己专心做活儿那会儿我跑开了。

她们走开之后,我就从树干上悄没声地滑下来,一个人溜到小茅屋里……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只能是温暖的回忆——那时的午夜里绝不像现在这样孤寂,那时我脸上还没有生出胡须,身边还有伴我入睡的外祖母……小茅屋里的一切都安慰了我,保护了我。漫漫的夜晚外祖母用故事滋润着我,使我在梦中结识了各种各样的精灵。我从不认为那仅仅是些虚构的故事。只是到后来我才发现外祖母的故事里常常要有一个不能贯穿到底的结局——组成这些故事的人或动物不知怎么就变得无影无踪了。

“他们后来呢?”

外祖母说:“后来就没有了。”

“怎么没有了?”

外祖母不得不告诉:故事里的人现在早已不在了——他们死了。

我惊讶极了:“怎么就死了?”

“他们老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外祖母不是也老了吗?还有,那棵大李子树不是也老了吗?一种巨大的惊惧藏在了我心里,但我没有讲出来……不知停了多久,黑影里我又小声问了一句:

“我也会老吗?”

“谁都会……”

那么我也会死去——我第一次在心底作出了这样的推导。

一连好几天我都在思索这个问题。我觉得它让我不能接受。就这样,有一天晚上我在枕边哭了出来。外祖母把我搂到怀里,一连声地问我怎么了?我没有做声,只是哭。后来外祖母害怕了,不得不从另一间屋里把妈妈喊来。妈妈问我、摇动我:“你哪里不舒服了?”我不做声。但我终于不再想哭,可泪水还是顺着眼角不断涌流出来。

“你到底怎么了?”

我告诉妈妈:“我以后——会死。”

妈妈笑了。她笑出了眼泪。接着她和外祖母就去睡觉了。如此重大的事情她们竟会这样淡漠。不过她们一笑我也就真的不再哭了。

2

很久以后我还能想起妈妈和外祖母那个夜晚的笑声。世界上还有比死亡更大的事情吗?她们竟如此漠然。她们在死亡面前竟笑得出来——她们为什么要笑?!

在这个葡萄园孤寂的午夜里,我仿佛又听到了她们的笑声。现在我似乎明白了:那是个谁也不能走脱的结局、一个共同的结局。既然是早就预知的结局,并且已经无可争辩地确定,那么也就使人彻底地放松了,使人哈哈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