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4页)

我还记得茅屋西边不远是那棵大山楂树——它是整个园子里的第二棵了不起的树,比我后来所见到的任何一棵山楂树都大——它似乎就是我在梦中与肖潇一起攀援过的那棵山楂树,它们的模样简直一丝不差。在我的记忆里,我刚刚懂事时,那棵大山楂树就那么大了,它枝叶繁茂,真是旺盛得很。我攀过它粗粗的枝干,甚至在它斜向一边的那个大枝桠上躺过。我亲眼见过它奇特的花朵怎样一天天张开,又怎样结出小小的果实——那果实一开始像米粒那么大,然后就在夜间偷偷鼓胀起来,再后来长出了微微的棱角,生出像小女孩脸上的雀斑似的小小斑点。最后它们一束束都变得火红,就像朝阳的颜色。我吃过刚刚变红的山楂,所以只要一想到“山楂”两个字,立刻就要涌出口水。

有一天我正在那棵大山楂树上躺着,突然看到了一只大鸟飞来,它漂亮得没法言说。它差不多有鸽子大。我屏住呼吸。它没有察觉我——当时它离我仅有咫尺。我看到它的羽毛又厚又亮,颜色说不上是紫色还是红色,因为它们可以在阳光下闪烁变幻。它安静地伏在一个枝桠上,就像我一样在休憩、在默想。我觉得它那么安静,那么温顺。“这只鸟儿归我多好啊”——我在那一刻突然产生了攫取的欲望。我想占有它。至于说得到之后又要怎样,那倒没有好好想过。这愿望一时变得那么强烈。我觉得这只鸟太好了。我真的想得到它,想得要命。后来我躺在那儿一急,不知怎么把一个小枝丫弄折了,于是就把它惊飞了——它扑棱棱飞向远方,我攫取的欲望也随之被一下切断……不过我再也没法忘记在山楂树上看到的那个彩色的大鸟。它的美丽的、优雅的姿态直到现在还让我感到奇异和着迷。后来我又见过各种各样的鸟,比如说在林子里,在后来的动物园里。可是它们都没有山楂树上的大鸟给过我那么深刻的印象。我明白,那不仅是因为它的美丽绝伦,更多的还因为我当时曾经涌起过一个占有的念头,这念头曾使我全身颤栗……现在回忆起来,在我所经历的事物中,无论是什么——无论是人还是物,还是其他的东西,只要心中对它燃起了占有的欲望,那么它就会在我的心灵里留下至深的印痕,永除不掉。

外祖母的故事里包含了死亡的最初的讯息,而且它是绝对真实和准确的。

后来——不久的后来,我就亲眼看到了大树的死和人的死。

还是我们屋子西边的那棵大山楂树,大约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有一次我突然发现它粗粗的枝干有了一道干裂,并且很深很深。接下去的秋天,我发现它比任何一棵树的叶子黄得都早,落得都快,它的一些枝桠在第二年春天发不出绿芽了,果实也明显减少——而前一年它密密的叶子就像乌亮的头发!可是如今这叶子变得稀疏发黄、没有光泽了。

第二年的春天,它终于没有发出嫩叶。大山楂树死去了。

我告诉了外祖母。外祖母说:“这棵树太老了。”

她只是说了那么一句,口气同样是淡淡的。我却不能忘怀,夜里哭了一场。因为我这是第一次看到一棵粗壮茂盛的树怎样在视野里一点点变化、直到最后的完全消失……当年春天就有人把它挖掉了,园里落下一个大沙坑。沙坑不久就被填平,不久又补栽了另一棵小小的山楂树。这棵小山楂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长得像原来那棵树一样粗大?你要有耐性,你要看着它一点点长起来,长起来……有一个人——那个人是个猎人——他每次到杂树林子打猎都要路过我们的小茅屋。长了,他跟外祖母、妈妈,还有我,都成了朋友。我记得刚认识他时,他是个最愉快最有趣的人,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林中奇闻逸事,讲的时候还做出鬼脸吓人。只有他的那杆土枪绝对不让我碰。我走近了,他就赶紧收到怀里。我到现在还能记得,他的土枪筒子上堵了一朵白棉花,所以到后来我一想到枪,就能想到一朵白白的棉花。他到我们家来,外祖母就端水给他,摘果子给他。他是一个很和气的老人。

就是这样的一位好老人,有一天突然让我想起:他好久没有到我们家里来了——我们全家好像都把他给遗忘了。我这样突然想起了他,马上问外祖母。外祖母说:

“他不在了。”

“怎么不在了?”

“他死了。”

我吓了一跳:“你是说——老猎人——死——了?”

外祖母点点头:“没儿没女的孤老头子,死了有好多天了。”

“为什么?”

外祖母抬起头看我一眼:“他老了,他活得年纪可不少了。”

我再没吱声。使我不解的是,外祖母和妈妈后来再也没有提起那个猎人。要知道那个猎人来我们这个茅屋里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他给我们带来了那么多崭新的消息,有趣的故事;总之他给我们增添了无数的欢乐。他的每次到来,对我来说都像一个节日。有一段日子我还真想跟他到林子里去,那是因为妈妈的阻拦才没有去成。可是如今他再也没有了——这能让人接受吗?更奇怪的是大家谁也没有感到有什么突兀,就是我,也竟然在很长的时间里把这个老人给忘记了——如果是因为我不知道他的死讯,这种冷漠还可以原谅的话,那么外祖母和妈妈呢?她们明明知道一个人从此在世上消失了,怎么就没有表现出一点点异样?怎么每天还像过去一样做活、洗衣服、逗着我玩,给我讲一些故事呢?她们为什么还笑?总之,她们为什么还像那个老人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