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茫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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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式获得这片葡萄园之前,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挚友,我童年时期的兄长:拐子四哥。他现在仍住在园艺场西南部的一个村子里,离大海的距离不过十四五华里。

我们那一次玩得真够痛快,喝了很多瓜干酒。拐子四哥已经显得有些老了,窄窄的额头四周渗出了微微有些发红的白毛。像过去一样,他翘翘的鼻子还是那样可笑。五十多岁的人了,才刚刚结婚。他的老婆万蕙大约比他年轻十岁,长得肥胖,见了我没有一丝生疏感。她张罗不停,为我们做了一些乡间菜肴。我看得出,拐子四哥结婚后过得也并不那么得意。他烦躁不安,满腹牢骚,尽管将这一切在我面前竭力加以隐藏,可我还是看得明白。我询问了他这些年的生活,问他那条拐腿下雨天里还像过去那么疼吗?他一一回答,笑微微的。是的,他也许还想一拐一拐地走下去,走到很远,留下一些深深浅浅的脚印。他要我好好看看他这座小房子,这个全村里最破的土屋是他几年前一手造起来的。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见到的拐子四哥连这样一所小屋也没有。那时他从东北一所兵工厂里刚刚回来,没有老婆,也没有住处,只带着一肚子的辛酸故事。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一个传奇人物,是一个活生生的谜语。他满腹经纶,又放荡不羁,一天到晚在辽阔的海滩平原上游荡。那时他是惟一一个愿意与我交谈、领我玩耍的人。如今看那是他的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而我当时是这片原野上最孤单的一个孩子。我从他身上汲取了那么多的欢乐……

我饮着瓜干烈酒,问:“还记得海滩上的那片果园吗?”

拐子四哥说:“有点儿。”

不过他也说不出果园现在是什么样子,他大约很久没有到那儿去了。

我又问了很多这些年园艺场的事情。我发现拐子四哥并不比我知道得更多。他重复的差不多全是一些老话:很早以前那里是密不透风的丛林,他的爷爷和老爷爷都在林子里迷过路,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父亲到了东北,再后来就进了兵工厂。那时候战乱刚停,他们的兵工厂还是一个准军事部门。他背着漂亮的匣子枪,有多么神气……他的很多浪漫故事是跟枪连在一起的,他从很早以前就给我讲过很多。所有的人都喊他“拐子四哥”,他差不多成了当地所有人的“四哥”。

我很想告诉他我在果园里看到了怎样一个人,告诉他我见到的这个姑娘以及……我没有说出来。我还是有些顾忌。

拐子四哥和我谈到了深夜,把他的小油灯一次一次拨亮。我们在灯下吸着劣质烟草。大老婆万蕙在另一间屋子里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我提议出去走一走,拐子四哥没吭一声就和我出去了。

多么皎洁的月光!到处一片银辉!在这样的月野之下,人一下就陷入了美好的怀念和忆想。从这儿往西不远是芦青河,往北就是茫茫海滩,这里到处都踏满了我和他的脚印,那时我还是一个纤弱的少年,跟在一个一拐一拐的瘦高个子身旁——时光一晃就过去了几十年,而今我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旁,回到了月光照耀的这片野地,这一切简直像梦境一样……拐子四哥的烟斗一闪一闪放出红光,我看见月光下映出一张古铜色的脸,这张脸上皱纹纵横,有着一双好看的眼睛。他戴了一顶黑色的泛着汗碱的脏腻帽子,帽檐拉得很低。他一拐一拐往前走去,我紧紧伴着他。我们走得很慢,只是随便地往前走。他长时间不吭声,后来拔下烟锅,突然问我一句:

“日子过得和顺?”

“和顺。”

“那你怎么老往外跑哇?”

“我有事情……”

拐子四哥用烟锅敲一敲那条伤腿的膝盖:“谁没有事情?你要过日子哩。”

说到过日子,我想起了别的,说:“有一个人——一个姑娘家,还没到独立生活的时候呢,父母疼爱她,千方百计地照料她,可她自己从一座大城市跑到海边果林里来了,而且——”

拐子四哥打断了我的话:“你在说谁?”

“是一个姑娘——她一个人舍下了家里人,所有的亲人,住到了园艺场里。这里又没有她的恋人,而且看样子她也没有失恋……”

“这种事你不会知道。”

“知道。一个失恋的人能看得出来。我,我们,世上一多半人大概都失恋过。可是人在那时候会有一副不一样的神气,他们脸上打了记号。我看得出来——这个你也明白。真的,拐子四哥。”

他笑了,咂着嘴。

“所有失恋的人都容易看出来。不过她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失恋的人不会像她那样,从从容容和和气气。你听明白了吗,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