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教师

1

有时我想,一个人沉迷于心事重重的游荡之中还真不错。人在特殊的时刻里,会觉得除此而外已经没有了别的过法。这大概是一种根性,它或许就是从我童年的朋友——拐子四哥那儿来的。一种不停地在土地上奔走的欲望驱使了我。就这样,我从小走到大,一路看到了崭新的和陈旧的城市,看到了宽宽窄窄的河流,看到了褐色的、红色的、黄色的和黑色的泥土,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植物……这一派斑驳令我有说不出的愉悦。“又要出去吗?”梅子好像把这句话挂到了嘴边。我点着头,一边熟练利落地整理背囊。我的行装很简单。我的大背囊和旅行用具都是在地质学院和03所那时候用过的,也是我专业行头的一部分。它们已经用得十分陈旧。

那次出发一开始就让我心情激动,步履也有些莫名的慌促。前方有什么在等待我吗?这在事后想起来还觉得有点儿奇怪——当时恨不能一步就跨到目的地。到了那儿之后,把要做的事情赶紧做完,又萌生了另一个念头:到海滨园艺场去一趟——这会儿好像觉得如果不去那儿,就有什么东西让我放心不下似的。

我就那样匆匆赶去了,住在了园艺场的招待所里。

那是个非常诱人的环境。当时正值深秋,满园的果子都熟了,秋风在园子里吹拂,到处都是扑鼻的香气。我住的招待所正好离果园子弟小学不远。在孩子们的欢歌笑语中,我注意到了一位女教师:她看上去与当地人是完全不同的,大约有二十三四岁,或许再大一点儿;不过她的确很年轻,举止间却透着一股特别的成熟和爽利。她的脸庞有些红,好像总是挂着一层极其细密的汗珠。我一眼就看出她是这个园艺场里一个奇怪的存在,但是与这个时代里那些美丽而时髦的青年毫不相干。她看上去端庄、矜持,还有一种特别的温柔与随和。她跟园子里的陌生人和熟人一样地点头微笑,亲亲热热地打着招呼。孩子们围着她,她抚摸着他们的小手、头发,一脸的恬静。我觉得她在这儿过得不错,正享受着一份从容自信的生活——而这在今天一般而言是极其难得的。我凭直觉就可以明白她不是当地人,而且也不是来自附近的城市。我想她可能是一个刚刚分配来不久的大学生——可又很快否定了这个判断,因为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不会像她这样安静和沉着,也不会像她这样热情和练达。

早上我到园子里散步,正好碰上她在一口石砌水井旁洗衣服。她起身提水,倒水,全然没有看到我走过来。那一天她穿着蓝色的条绒长裤,红色的上衣;她的两条腿显得很长,腰那么柔软。她一下一下缓缓地搓洗衣服,像在干着一件最有趣的事。我继续往前走去,踩着满地落叶。果树下面,洁白的沙子上生长着茂盛的千层菊花。我从那儿走过,看着落叶哗哗地在地上滚动。

秋天正在深入,接着又该是冬天——我在这片田野、这个果园里寻找什么?难道在我来说这是一次次没有终点的游荡吗?我深深期待的又到底是什么?!

我在千层菊花旁边久久地寻思。

2

我后来时不时地想起她,虽然对她还一无所知。她很美丽,那双漆黑的眼睛当时只是轻轻地瞥过来一次——她还不认识我。日后我才知道她叫肖潇,是从很远的一座城市里主动要求来这儿工作的。她的父母至今还在那个城市里生活,那里还有她的哥哥、弟弟。她的做法令人费解,独自一人生活在这里,当地没有一个亲属,这至少在一开始会招人议论和猜测。可是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诧异的。我不知为什么觉得她正好属于这个果园,属于大海边的丛林。在这个深秋里,她在浓绿茂盛的树木间活动,构成了多么和谐的一幅图画。

我们后来交谈起来,彼此竟没有像刚刚相识的人那样隔膜。那时只是随便地扯起来。她好像一点儿都没有把我当成一个陌生人。她对所有的人,比如那些两手老茧的园艺工人,还有到场里来出差的各色各样的人等,都一视同仁。她可以无拘无束地与任何人谈话。不过当她得知我的出生地就在这儿,特别是我作为一个地质工作者曾数次来大山和平原勘察时,当即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她甚至让我看了小小的办公室。这个简朴的地方拥有一架破旧的风琴,她为我一边弹琴一边唱歌。老实讲,她的歌喉并不怎么好,却极其质朴,流露出少见的率性。我站在一旁,长时间地伫立。那时候窗外风和鸟的啼鸣、树叶的沙沙响声都混合在了一起。她的歌声好像是为大自然做出的和弦。我注意到她的办公桌上有一本诗集。令我惊讶的是,那正好是一本我喜欢的书。我拾起来翻着,飞快地翻着书页。她笑了:“你找什么?是不是找这个?”说着把书拿到手里,轻轻地翻了两下。一片绿色的树叶掉出来。我把树叶接到手里,一种淡淡的清气立刻飘进肺腑。我发现就在夹放树叶的那一页上,有我要找的那一首。肖潇点头:“我刚来这个果园时随身携带东西很少,可这本书还是带来了。是老师送给我的。他是个大胡子,一个倔犟的好人。”